話雖如此, 當第二天雲伴鮮問及來龍去脈的時候,沈復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據實以告。
原來, 他因身爲一屆文官卻騎射了得而受到了皇帝的賞識, 連日來都陪着皇帝深入老林。那天, 皇帝帶的人馬不多, 恰好又因追捕獵物而同大部隊走散了, 身邊只剩下他和兩個貼身護衛。突然,一羣黑衣刺客從天而降,馬上就同他們仨交上了手。眼看着其中一人就要趁亂將利刃刺向一國之君, 本着救了皇帝就必將得其青眼的考量,他不假思索地衝了過去, 本以爲既擊退刺客又負點小傷是最合適不過了, 卻不料那刺客忽然就轉變了方向, 將矛頭對準了他,剩下的那些人, 更是慢慢將攻擊的重點換成了他。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待到他負傷倒在皇帝身上之後,那羣刺客反倒漸漸不敵,聽遠處有馬蹄聲傳來,他們索性就急急撤離了。
聽到這裡, 雲伴鮮還並不覺得有多奇怪。她對沈復說, 刺客一定是看出了他武功高強, 若是想要刺殺皇帝, 他們就必須得先把保護皇帝的人給解決掉, 所以才集中武力對他下手。到後來,既然護駕的人來了, 他們生怕寡不敵衆,當然是走爲上策了。
然而,沈復緊隨其後的一番話,卻徹底打破了這想當然的猜測。
“如果換做是平常,我也會和你想得一樣,可怪就怪在,事發的兩天前,我收到過一張來歷不明的字條,上面只寫了一個字。”
“什麼字?”
“兇。”
雲伴鮮一下子擰緊了眉毛。
“是凶兆的意思,有人在特意提醒我,近日,將有禍事臨頭。”
話音落下,女子的思緒業已翻涌而出。
毋庸置疑,這其中藏着貓膩。那麼……
“這世間沒有未卜先知之事,只有事先安排好的戲碼。所以,只能是設計了這場刺殺的人,纔有可能做到提前告知。”沈復特地頓了頓,目視對方眸中浮現出瞭然後的憂慮,“而事實證明,那個人之所以會這麼做,並不是爲了助我避禍,而是想讓我直接面對,甚至是送上前去……當着皇上的面,讓那一刀刺中我的心口。”
聽聞至此,雲伴鮮再也控制不住周身的戰慄,霍然站起身來。
是誰?是誰?!
這個問題,已經不用她多作思量。
“這算什麼?考驗你嗎?!看你有沒有足夠的膽量和本事去因禍得福,從此博得皇上的信任?!”
她強忍着心中慍怒,用微有顫抖的聲音質問出口,卻只叫沈復不緊不慢地向她伸出了一隻手。雲伴鮮見狀愣了一愣,隨即就頓悟了他的意思,一邊將柔荑放入他的掌心,一邊餘怒未消地坐了回去。
“你既已猜到這背後的人是誰,便也該明白,他緣何要如此大費周章,替我安排了這出了不得的大戲。”
聽了這話,雲伴鮮卻是口不服、心更不服。
“替你?明明是替他自己吧?你無非只是他手頭的一枚棋子而已!”
虧她曾幾何時,還那般欣賞那個人的謀略和膽識!原來!原來只是她尚未見識到他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一面,所以才那般天真可笑!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此人手段狠厲,投靠不得。沈復,他那一夜的恩情,我已經還了,以後別再跟他扯上關係了!”
見雲伴鮮神情緊張,頭一回如此直截了當地表態,沈復卻未有急着應聲。
過了有一會兒,他才兀自握着她的手,不慌不忙地說道:“那麼這一刀,我豈不是白捱了?”
雲伴鮮聞言一怔,須臾後便猝然還魂。
“我……”她不由自主地動了動脣,可最終卻只吐出了一個字。
我替你討回來——如此豪情萬丈的承諾,她並沒有能夠說出口。
是啊……討?如何討?那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饒是長年不朝所以看上去沒什麼地位,但好歹也還是天家血脈,她再如何不理智,也不至於將皇帝的三個皇子全都視作敵人一般的存在。更何況,要是她真這麼做了,還有哪股勢力能助她對抗太子?
這樣想着,雲伴鮮徒然覺得有些泄氣,是以,她愁眉緊鎖着,遲遲不吭聲。
沈復自然猜得到她大致都在想些什麼,這就輕輕摩挲着她的芊芊玉手,語氣平靜地對她說:“眼下,也只剩下他,能和太子分庭禮抗了,況且,他生來體弱,卻深藏不露,這樣的人,最能給予敵人以致命一擊。你若是覺得憋屈,不妨這樣想,他利用我們,我們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他?大家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誰也不吃虧。”
可是,他這不說還好,一說,愣是聽得雲伴鮮怒上心頭。
“不吃虧?怎麼不吃虧了?”她瞪着眼珠子,看了看他的胸口,“他今天敢安排人拿刀往你心口扎,明日就會毫不留情地把你扔出去當擋箭牌!”
她決不允許沈復爲了她的仇,幾次三番身赴險境!
“他又不是傻瓜,這種事情,不會做第二次。此番之所以兵行險招,無非是爲了試探我們的誠意罷了。”
“有這麼試探的嗎?!”
“當然有,你莫要忘了,他將來要做的事,是何等的危險,如果無法確保手下的人忠心不二,他如何敢用?是以,他的手段雖是厲害了些,卻恰恰證明了此人的才智與膽識,證明他這棵大樹,是值得倚靠的。”
雲伴鮮再度陷入沉默。
沈復的這番分析,她又何嘗一無所察?可是……
“鮮兒,聽我的,我的判斷不會錯。”
她蹙眉擡起眼簾,目睹的,是他沉靜篤定的眼神。
“你要是擔心我,那麼我向你保證,將來無論發生什麼,都定會以你我的安全爲先,不會委曲求全、任他擺佈。”
雲伴鮮抿脣聽着,仍是緘默不語。
沈復見她冷靜下來,便猜她已是開始了深思熟慮。
事實上,在她的內心深處,又何嘗不希望能借着二皇子這陣東風,爲她已故的親人,也爲她自己報仇?之所以會冷不丁轉變了態度,無非是被他這次遭的罪給嚇住了而已。
她能爲他着想,不讓他爲她冒險,他自是心中歡喜,但這不代表他會就此畏縮。
於是,拖着重傷未愈的身子,沈復繼續耐心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直到悶聲不響的妻子總算有了反應,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我還是不喜歡這個人。”
只不過,讓他始料未及的是,她好不容易張嘴說出的話,竟是這樣一句聽似沒頭沒腦的。
沈復啞然失笑。
“你之前不是還很欣賞他的嗎?”想起彼時她那透着興奮的小眼神,沈復下意識地挑了挑眉毛。
“那是我看走眼了,不行嗎?我進宮多年,總共也就跟他說過十幾句話,哪知道他久居深宮,竟養出了這麼個殺人不見血的性子。”雲伴鮮義憤填膺地承認了自己的錯判,面色不霽地斜睨沈復一眼。
“這麼說,你現在不欣賞他了?”
“豈止是不欣賞,簡直是討厭。”
沈復又笑了。
“那我就放心了。”
看着夫君虛軟卻明媚的笑容,雲伴鮮故作不悅地瞪了他兩眼,漸漸收起了說笑的心思。
“真的要選他嗎?”
很快安靜下來的屋子裡,男子忽然聽到女子低聲問他。
他擡眼望向遠方,目光變得悠長而深邃。
“他是最好的選擇了。”
雲伴鮮無言,甚至一瞬生出幾分悔意來。
假若當初她堅持將他從自己身邊推開,也許現在,他就還是那個自由自在、平安無虞的他。
然事到如今,她已不可能再放開他的手。
凝神注視着他的眉眼,她同樣放眼窗外。
碧空如洗,天高雲淡。
“好,那我們……便一起賭這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