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夫妻倆偷偷摸摸地離了他們暫居的客棧,一路上順道帶了些糧食和蔬菜,一起坐了馬車來到城郊。
時值金桂飄香之季,郊外成片的翠竹已然泛起了點點枯黃,兩人穿過半片竹林,便望見了一間簡樸別緻的竹屋。沈復告訴妻子,這就是他和義父曾經的住所。
竹節蒼勁,大隱於林,倒是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雲伴鮮一邊欣賞着四周的景緻,一邊跟隨沈復入了竹屋。屋裡久未有人居住,自是佈滿了塵埃,所幸夫妻二人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將屋子打掃乾淨了。
“要委屈你在這裡住上兩晚。”
“不礙事。”
雲伴鮮是當真挺喜歡這“世外竹源”,比起那人來人往、魚龍混雜的客棧,這兒顯然要清淨、愜意許多。
沈復發現她眼中只有欣喜、沒有嫌惡,脣角不由微微一翹。
“你歇着,我出去一趟。”
“不去給你義父掃墓嗎?”
坐在椅子上捶腿的雲伴鮮聞言擡頭,見沈復溫和地笑了。
“不急。”
說罷,他就不緊不慢地走了出去。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沈復便回來了,手上還提着兩隻山雞和一隻野兔。雲伴鮮一看便明白了,只是驚訝於他連打獵都會——可話說他沒弓沒箭的,是如何捕獲這些獵物的?
“林子裡設了陷阱,我守株待兔即可。”
面對女子的疑問,沈復是這麼回答的。雲伴鮮聽後,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幾眼,心道反正他就愛半真半假地說話,她也奈何不了他,於是索性不再多問,轉而逗弄起那隻被他捆了四肢的小兔子了。
“你喜歡?”沈復見本該磨刀霍霍向雞兔的妻子真跟個小丫頭似的,對那隻兔子產生了興趣,心想自己捉了只活的回來,還真是頗有先見之明。
“不可以嗎?”已然解放了小傢伙並找來菜葉試圖餵它,女子頭也不擡地作答,“你是不是抓它的時候太兇殘了,以至於它到現在都嚇得不敢吃東西?”
沈復聞言,啼笑皆非:打獵時還帶溫柔似水的?
“它只是受了驚嚇而已,有你這麼漂亮的姑娘安撫它,它肯定很快就會忘記那段不愉快的。”
話音剛落,蹲在地上的雲伴鮮就扭頭看他。
這傢伙,真是越來越油嘴滑舌了,偏偏他這嘴臉還不惹人厭。唉,長得好看就是佔便宜。
她撇撇嘴回過頭去,繼續撫摸那隻富貴不能淫——啊不,是依舊嚇得不敢進食的小兔子。
就這樣,姑且躲過一劫的小傢伙目送它的兩名難友——已經半死的山雞們慘遭斬殺,心頭的驚恐怕是又添一筆。
雲伴鮮怪沈復怎麼當着兔子的面殺雞,沈復擦了擦滿手的血,鎮定自若地回了四個字:殺雞儆兔。
雲伴鮮眉角一抽,無語地從他手裡接過了山雞的屍體。
是了,她沒有忘記要替沈復做幾頓飯的計劃,眼下身在人跡罕至之處,正是再合適不過的機會。
於是,男子有幸目睹了前御用大廚從洗到切再到烹煮調味的全過程。
他發現,雲伴鮮的力氣其實也不小——能僅憑一己之力將兩隻山雞大卸八塊,並非普通人家的閨閣小姐可以做到。
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他喜歡。
在許久未有聽聞的鍋碗瓢盆聲中,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餚被端上了木桌。忙活了好一會兒的雲伴鮮嚴肅地表示,這竹屋雖好,但缺東少西的,嚴重妨礙了她的正常發揮。
沈復聽了這話,不由暗自失笑:他這娘子,還挺在意她作爲廚子的名聲。
“可是,你那麼厲害,就算少了某些調料,不也能煮出美味的飯菜嗎?”
心下輕笑着,男子面上卻是作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理所當然地反問。
結果,雲伴鮮的反應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她沒有急得據理力爭,也沒有羞得面紅耳赤,而是秀眉一挑,躊躇滿志地努了努嘴:“你嚐嚐看,就知道了。”
看來,她對她的手藝是相當之自信。
沈復看着女子炯炯有神的美目,勾着脣角舉起了筷子。
一塊雞肉入嘴,鮮美可口,滿齒留香。沈復不禁覺着,他這輩子可得好好珍惜這個能幹的妻子,這樣,自己就有享不盡的口福了。
眼見男子食指大動,雲伴鮮自然也是高興。要知道,身爲一名廚師最開心的事,莫過於看着別人吃她做的菜,然後流露出一臉幸福了。
就這樣,一盤清炒山雞被兩人消滅了過半,連邊上的那碗炒青菜也被吃了個底朝天。看着沈復不失優雅的風捲殘雲之姿,雲伴鮮不免認爲,他是不是早就預謀好了,等着她來餵飽他的肚子?
大約是察覺到女子狐疑的眼神,沈復非常之識時務地收拾了碗筷,讓雲伴鮮好好休息。過後,他更是徵詢她的意見:是馬上就隨他去上墳,還是歇一會兒再出門?
“現在就走吧,吃了這麼多,不走動走動,容易積食。”
沈復點頭稱好,兩人這便雙雙出了竹屋,徒步入了竹林。
跟着男子走了將近兩盞茶的工夫,雲伴鮮在一片並不寬敞的空地上見到了一座墓碑。碑上赫然刻着“沈默”二字,想來便是他義父的名諱了。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這墓碑上沒有刻下生卒年月。雲伴鮮好奇之下問了沈復,沈復回答說,是他的義父不知自己生於何年何月,索性連離世的年份也一併省了。
雲伴鮮窘了一把,但對方到底是夫家的長輩,因此,她趕忙收斂了多餘的心思,先和沈復一道上了香,拜祭了先人,然後便默不作聲地聽男子對着石碑說話。
沈復告訴他的義父,自己娶了妻,與她相處融洽,讓他放心。
“還有,孩兒還是考取了功名,打算走上仕途。望義父在九泉之下……莫要生孩兒的氣。”
此言一出,雲伴鮮免不了心生詫異。
通常而言,父母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嗎?怎麼……怎麼這沈復的義父,反倒不願意義子走上仕途?
後來,她問了,沈復才告訴她,他的義父非但反對他入仕,還不惜爲此斷了他二人的父子關係。
聽男子悵然若失地言說至此,雲伴鮮自是難以置信。
沈復見她滿臉錯愕地注目於自己,當即面露苦笑,問道:“如若不然,我又豈能在守孝期未滿的情況下,參加鄉試?”
雲伴鮮如夢初醒。
對啊,她差點忘記了,古人是有“守孝”一說的,但凡家中有尊親去世,服滿以前,小輩的許多事都得擱置——比如娶妻,比如赴考。
說起來,沈復的守孝期只過了一年,可在養父過世的第二年裡,他就娶了妻,赴了考,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
換言之,他的義父,在臨終前,是真的同他斷絕了父子關係,所以,他才得以一切恢復如常?
想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後果,雲伴鮮的心裡不由冒出了新的疑問。
“你義父……爲何不想讓你走上仕途?”
“呵……因爲,他瞧不起那些當官的。”
簡潔明瞭的解釋一出,雲伴鮮就頓悟了。
原來沈默是個拒絕同流合污的清高之士。
對此,雲伴鮮不好發表什麼意見。畢竟,官場上的骯髒齷齪,她沒經歷過也聽說過,這世上會存在像沈默這樣蔑視那污濁之物的人,也是無可厚非。只是……
“可這不代表你就會變得同他們一樣。”
清麗的嗓音聲聲入耳,沈復停留在墓碑上的視線倏爾轉到了女子的臉上。
此刻,她正目不斜視地凝眸於他,眸中滿是鎮靜與清明。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
“是啊……我們且看將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