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胤禛就因爲“沒有及時勸阻結黨營私,知情不報”的罪名,被康熙禁足在府。我想見一見他, 給他個擁抱都不行了。
再過一日, 康熙下旨把十三幽禁在羊房夾道, “沒有朕之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
事過兩日康熙才做出這個決定, 可見並不是一時氣急, 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他真的是老糊塗了麼,他怎麼就不想一想,就算胤礽有話要對十三說, 他完全可以讓弘皙傳話,何必弄出這些事端?康熙爲什麼不去問問胤礽, 究竟有沒有寫過這封信?還有如果一切真如胤祉所說, 那賀孟頫就跟這件事毫無干系, 康熙向來賞罰分明,怎麼會把他逐出太醫院永不錄用?
康熙到底是真糊塗, 還是假糊塗?我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進入冬天,整個紫禁城都被白色籠罩着,正像康熙那不近人情的臉。
因爲上火,整日眼前都有一層白霧, 喝菊花茶降火也完全不管用, 索性不喝了。莞爾也是一臉的愁容, 在這宮裡的人, 哪一個不喜歡十三?
早上在乾清宮當值, 看見十四正在暖閣裡和康熙閒談。康熙的心情很好,雖然垂老之態畢顯, 但卻因爲和十四的幾句笑談顯得神色輕鬆。我心裡暗想着,好一個父慈子孝的場面。
給他奉上一杯熱茶,立在一邊,並不退下。
康熙察覺出來,微微轉頭問道:“你有話要說麼?”
我心裡明知道他的氣還未消,不應該再提起十三,卻還是鬼使神差的說道:“萬歲爺,奴才有一事不明,不知當不當講。”
“哦?說來聽聽。”他端起茶碗淡淡的說道。
“是。”我應道,擡頭瞟了一眼十四,看他神色緊張,心裡倒有一絲快感。“多爾濟沒有照顧好十公主,還謊稱公主歿了,像這種欺君罔上的小人,萬歲非但不治他的罪,還相信他的奏章,奴才想不通。”
我的話音剛落,康熙猛的把端着的茶碗摔在桌在上,那聲音像打在我的心上,嚇得我一抖,茶湯濺了出來,溼了康熙手邊的奏摺。
樑九功見狀連忙幫康熙整理桌子,低聲對我喝道:“芙瑤,還不快跪下。”
我倔強的跪在地上,眼睛直直的盯着康熙,我想不通,我有太多事想不通。
康熙雙手撫着腿,往後靠了一下,對我說道:“你也知道十公主的事?”
我心裡一驚,沒想到康熙會問這個,說道:“是,因爲十公主對奴才很好,所以來找過奴才。”我心裡想着千萬不能讓康熙知道我和胤禛私自交通。
康熙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們什麼都知道,卻獨獨瞞着朕。這不是你該管的,跪安吧。”
我直起身體呼道:“萬歲!十三爺爲人剛直,重情重義,他不該受到如此懲罰,還請萬歲爺不要聽信小人讒言啊!”
十四聽我這麼說,緊張的一下子站起來,起身又反映過來太過魯莽,看看我又看看康熙復又坐下,擔憂的望着我。
康熙闔上眼睛,聲音徒然增高道:“樑九功,把她拉出去!”
我還想再說,卻被身旁的樑九功強行拽起,拉出殿外。
回到住處,坐在窗前,心中苦悶難言,身處無限的自責悔恨之海。
忍不住的想,如果沒有我,十三也就不會和多爾濟結仇,多爾濟就不會上奏詆譭十三,也許就不會觸怒康熙;如果沒有我,雲若就不會嫁到蒙古,就不會有這後來的許多周折。
都是因爲我,都是因爲這個原本不該存在的我。
十三此刻過的怎樣,在羊房夾道那陰冷潮溼的環境裡,失去自由,被父親嫌惡,那將是怎樣一種絕望的感覺?
心中萌生一個想法,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給他希望,告訴他終有一日會脫離苦海!可是我怎樣才能見到他?踏出宮門都是如此之難。
望着窗外灰濛濛的天,愁眉難展。突然一個白色的身影翩然入窗,落在我的書桌上,竟然是落紅。恍惚中覺得時光倒回到多年以前,在某個無憂無慮的午後,落紅從重重宮殿之外飛來,輕巧的落在我的窗前,我欣喜的拆下落紅腳上的字條,上面有十三多情的詩句……
來不及多想,拆下落紅足上的字條,打開入眼的卻是娟秀的字跡——
“芙瑤姑娘芳鑑:
妾身兆佳氏•清婉,平日與姑娘素無往來,今冒昧致書,實乃走投無路,還望芙瑤姑娘海涵。常聞爺提及姑娘,本以爲可以與姑娘成爲閨中姐妹,不想卻是清婉福薄緣淺。
往事不提,爺徒遭圈禁至今已經月餘,萬歲聖旨不準任何人接近探望,清婉雖念爺心切,卻也不敢忤逆聖旨。羊房夾道乃前朝發配犯罪宮役之地,爺萬金之軀,怎能久居?每想至此,涕淚沾襟!
清婉乃一弱質女流,阿瑪雖官至二品,但因老病乞休,早已不問政事,四王爺被禁足在府,欲援無方!
不奢求爺可以安然解釋,不奢求妾身可以伴爺左右,只求有一人能去夾道之內,給爺送去禦寒的棉被,只求有一人能探望爺一眼,告訴妾身爺是否安康,只求有一人能給爺捎去口信,府裡一切安好,讓爺不必掛心。
素聞姑娘在萬歲身邊最得聖心,清婉泣求姑娘可以施以援手,姑娘也是爺身陷囹圄時盼望見到之人!
臨書翹企,銘感不已!
兆佳•清婉頓首”
短短一頁紙,飽蘸不能相見的相思與焦憂,這纔是自幼結髮的妻子吧。
原來落紅再也不能給我帶來多情的詩句,只能帶來求救的信箋。許久未見的它,此刻正站在桌子上來回晃着腦袋,悠然的發出“咕咕”的聲音,彷彿世事變幻都與它無關。
展開信紙,提筆回信——
“十三福晉臺鑒:
芙瑤只是一卑微宮女,蒙十三爺不棄,不在乎芙瑤身份,與芙瑤相交。即使福晉不致書芙瑤,我也要拼死見十三爺一面……”
寫到這卻覺得怎麼看都不對,何必跟她說這些?還是想辦法出宮吧。
再去求康熙是肯定不行了,那又能去找誰?
邊想邊把剛寫了幾行字的信紙團成一團,團了半天卻還是一籌莫展。懊惱的把信紙扔到牆角,不想此時十四卻推門而入。
紙團正好骨碌到他的腳下,我連忙跑過去,想在他之前撿起紙團。也許我不該這樣慌張,看我這個樣子,十四迅速的彎腰將紙團撿起。
“給我!”話剛出口,十四已經把紙團展開,眼睛一掃信紙,滿臉的悵然若失。
“你真的喜歡十三哥是不是?”
我聞言一愣,他又說道:“人人都知道皇阿瑪在氣頭上,你卻全然不顧,跑去給十三哥求情,現在又要拼死見他一面,你不是喜歡他是什麼?”他抖落着手裡的信紙,有些激動的問我。
聽罷,我微微一笑卻發狠的說道:“是,我是喜歡十三爺,我喜歡他光明磊落,我喜歡他重情重義,我喜歡他從來不會中傷無辜!”
他聽罷,頓了一會,苦笑着對我說道:“芙瑤,難道我在你心中就是心懷叵測,薄情寡義,亂傷無辜之人麼?”
本想再回敬他一句,可是看着眼前表情痛苦的十四,我卻怎麼也開不了口。他有錯麼?他們之間又怎能分清誰對誰錯,只是立場問題罷了。
愣住不說話,十四臉上的苦笑轉爲關切,問道:“怎麼了?”
我看着他說道:“十四爺,你能偷偷帶我出宮麼?就像以前帶雲若出宮一樣。”
十四聞言,臉上痛苦的抽搐了一下,說道:“出宮是爲了見十三哥麼?我幫不了你。”
“爲什麼?”
“帶你出宮容易,可是你怎麼去見十三哥?羊房夾道到處都有三哥精心挑選的人重兵把守,根本沒有辦法接近。要是被他們抓到,你私自出宮是一條罪,抗旨探望是一條罪,兩罪並罰沒人能保得了你,我不能害你。”
聞言跌坐在椅子上,是啊,就算出得了宮,我也無法見到十三啊。
“你可以去找雲若。”
聽到這句我猛然擡頭,十四接着說道:“今日我才知道雲若還活着,問過皇阿瑪才得知她的近況,你瞞我瞞的真好啊。”
他看看我又說道:“先不說這些,年底她會隨年羹堯述職回京,那個時候她可以求皇阿瑪見十三哥,你再神不知鬼不覺的隨她出宮,方能見到想見之人。別人求見恐怕不成,雲若是十三哥的親妹妹,皇阿瑪又一直覺得虧欠着雲若,定會應允她,一切都合情合理,皇阿瑪不會起疑,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我越聽越覺得可行,心中漸漸敞亮起來,年底雲若就會回京了,我怎麼沒想到雲若!
心中大喜,轉到臉上卻只是淡淡的表情,對着他說:“我知道了,多謝十四爺。”
十四擺了擺手,慘淡的說道:“我總算有一次是稱你的心的。”說罷轉身離開。
望着他魁梧的背影,忽然想到一句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如果能回到初次見面該有多好,他還是那個英姿颯爽的任公子,而不是康熙最得意的十四阿哥,我還是那個偷偷溜出來逛街的女子,而不是這個越來越身不由己的宮女。那次相逢只是個意外,抱拳告別後,我們今生都不會再見。只是偶爾活在對方的談資裡,成爲今後和別人聊天的一點話題,那樣該有多好。
回身看見落紅還站在桌子上,取出十四給我的籠子,把它放進去,只能先委屈它一下了。又給它餵了點以前剩的小米,原來我還是有機會喂落紅小米的。
圈禁十三之事還未平息,還沒有等來入宮看望康熙的雲若,又傳來良妃娘娘的死訊。
去年我還在聽荷軒見過良妃,她氣色很好,根本不像將死之人,怎麼說去就去了?心中也說不上是悲痛,只是感到有些惋惜。
在延禧宮外,見到了因爲拜謁良妃才被暫時解禁的胤禛。許久未見,胤禛消瘦了太多。
默默走近,淚水就要涌出,但是我不能哭,我不能把自己的情緒加在胤禛身上,他已經太苦太苦。
他帶我走到陰影下說道:“真是諷刺,被他陷害到這步田地,卻要來拜謁他死去的額娘,也正是因爲他額娘去了,我才得以出府入宮。”
我幫他擔掉肩上的落雪,微笑着對他說道:“我一直相信否極才能泰來,絕地才能逢生。”
胤禛表情痛苦難言,握住我的手說道:“是我對皇阿瑪說的‘確有此事’,是我親手把十三弟送進羊房夾道!會有更好的辦法的,可是我沒想到。”
“這怎麼能怪你?十三爺這麼做就是要保全你,這就是最好的辦法,只有這樣才能讓萬歲爺相信。”
“皇阿瑪果真是糊塗了麼,這件事疑點這麼多,怎麼能匆忙結案,讓十三弟承受不白之冤。”
我從沒見過如此無助的他,在我面前,他從來都是神通廣大,彷彿是能呼風喚雨之人,此刻不由得伸出手去,撫平他的結在一起的眉心。
勸慰他道:“你仔細想一想,萬歲哪是這種糊塗之人?很多我們都能看清楚的計謀,萬歲爺不會看不出來。他這麼做也許是有我們現在還無法理解的深意。萬歲向來憐愛子孫,十三爺是他最疼愛的兒子之一,他怎麼會如此狠心?萬歲三番兩次的斥責八爺,就說明萬歲早就知道他的狼子野心,至於三爺,在初廢太子的時候萬歲已經對他沒有好感。他們設下這個計策,也許萬歲和他們玩的是將計就計。”
說完這些,把我自己都下了一跳,我可能真是以前清朝電視劇看多了,不過能暫時安慰一下胤禛也好。
他的眉頭依舊深鎖着,好似在細細品味我的話,我又對他說道:“你不是也說萬歲心中有杆明秤麼?讓他們爭去吧。”我握着他的手緩緩又堅定的說道:“爭爲不爭,不爭爲爭。”
半晌,我感到他的手在用力的回握我,眼光從黯淡變爲炯炯有神,說道:“好一個爭爲不爭,不爭爲爭!”
“過幾天我會出宮見十三,你有什麼話要帶給他麼?”
他怔了一下說道:“可是通過雲若?”
我點點頭。
他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是唯一能見到十三弟的辦法,可我不願讓你去,太冒險了。”
我堅定的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又說道:“我知道你意已決,我沒有什麼話要跟他說,我想說的話,他都明白。”
我又點點頭,他眼中滿是不捨,說道:“我還要回府去,就算我被解禁,以後……也不能時常來找你了。”
Wωω☢ Tтkд n☢ ¢o 我雖明知這個結果,可是從他嘴裡說出來,卻還是讓我揪心萬分,以前就不能娶我,現在就愈加不能了。掩飾着心痛盡力對他微笑着說道:“早晚會苦盡甘來。”
他聞言笑了一下,幫我整理着衣襟,無限愛憐的說:“一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