瓔珞已經完全適應了新生活, 臉上整天都掛着笑容,哼着小曲,我看得出瓔珞和守陵的一個小夥子很談得來, 每次見過他, 瓔珞的臉上都長久的保持着羞澀的笑容。小夥子精壯有力, 相貌端正, 經常幫瓔珞挑水劈柴, 我不知道瓔珞是不是在這裡遇到了對的人,如果是我爲她高興。
樑九功每天呆在自己的屋子裡很少出來,旁人常常忽略景陵上還有這麼一位乾瘦的老人。
傍晚, 我站在屋門口眺望着遠方的地平線,從遠處傳來瓔珞悠揚的歌聲, 我現在才知道瓔珞有一副好嗓子, 要是一直呆在皇宮裡, 怎麼能肆意放歌呢。
“布瑞埃凱恩得
塔林圖赫爾嗯噠該梯呵
…… ”
歡快的旋律,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應該是一首滿文歌曲。
夕陽西下,大地被鍍上金色,空曠的景陵上傳來瓔珞美妙的歌聲,只可惜,一曲清歌都付與了黃昏。
瓔珞走近, 放下剛挑回來的兩桶水, 好奇的問道:“姐姐, 大冷天的站外邊做什麼?”
我幫她擦了擦應負重和疾走冒出的一層汗, 說道:“我在這等一個人, 雖然我不想讓他來。”
瓔珞一頭霧水,“姐姐, 你真深奧,不想讓他來,還等他做什麼?”
我有些無奈的笑道:“因爲他的命運不是由我決定的,雖然我也爲之努力了。”
我跟胤禛請求來守陵,是希望胤禛可以顧忌到我,不讓十四來遵化。不過事實證明是我太天真了,我怎麼可以改變既定的歷史?
在雪開始融化之時,十四被胤禛遣送至遵化爲皇父守陵。
十四還未到,守陵人之間便傳播着當今皇帝將他的親弟弟送到遵化拘禁之事。竟然是拘禁,情形已經如此嚴峻,同在遵化的我們究竟能否見上一面,胤禛真的會如此狠心?
正在屋子裡給爐子加碳,瓔珞興沖沖的進屋,喊道:“姐姐,你看誰來了?”
擡頭,看見開着的門外,站着一對夫妻,相偎相依,十指相扣。仔細一看才辨認出是十四和妙璇。看清的那一剎那,一把扔掉手裡的爐鉤,飛奔向門口。
妙璇伸手把我緊緊抱住,還未說話,倆人都已淚如雨下。
“他給你們自由?”鬆開懷抱,我疑惑的問他們。
“我就是來守陵的,難道我要來景陵裡看一眼父皇他都不準麼?”十四桀驁不馴的衝着窗外大聲說道,好像故意要讓窗外的什麼人聽見。
妙璇溫柔的拉了拉他的胳膊。
瓔珞乖巧的說道:“十四爺,奴才去跟你備吃的,先告退了。”說罷福一福身子,退出門去。
妙璇看了看丈夫的臉也說道:“爺,我也去幫忙。”說罷轉身出屋,輕輕的關好房門。
屋裡只餘我們二人,安靜的氛圍裡,炭火燃燒的“滋滋”聲格外明顯。
半晌,十四忽然開口問我:“你,真的是我妹妹麼?”
我聽罷含笑搖了搖頭。十四見狀愣了半秒,然後開始仰天長笑,“哈哈哈,好!真好!你原先總是騙我,要不是八哥告訴我,我還以爲你喜歡的人是十三哥,沒想到這次騙他就騙了一個大的,哈哈……”笑罷,問我:“有酒麼?今天必須要喝兩杯。”
我笑道:“有,可惜只是用來取暖的,不是什麼好酒。”
十四脫下大衣扔給我,說道:“你的東西都是好的。”
把他的衣服掛好,爲他斟好酒,他端起仰頭一飲而盡,呼道:“痛快!上次我們喝酒是在什麼時候了?”
“是在……”我努力的回憶着。
“是五十年,在草原上,那時候還有八哥,我們一起……”他的眼睛望着半空,思緒好像飛回了那個無憂無慮的草原,臉上浮現出幾縷微笑,可是慢慢的這淡淡的笑容就變成了難言的痛楚,目光轉向我,急切的問道:“皇阿瑪歸天的時候,你在跟前是不是?皇阿瑪究竟把位傳給了誰?”
我搖搖頭,“萬歲走的時候我並不在身邊,我去乾清宮爲皇上取畫像,回來萬歲就……”
十四聽罷,“啪”的一聲把酒盅拍在桌子上,恨恨的說:“我死都不信皇阿瑪會把江山傳給一個閒人,讓他念唸經耕耕地還可以,治理天下?笑話!”
看來十四他們輸就輸在過於輕敵,被胤禛這天下第一閒人的假象矇蔽了,他們苦心經營了十多年,卻沒想到失去十三獨自孤戰的胤禛不動聲色的就實現了權力的交接,把八爺黨的成員全都掌控在鼓掌之間。
無言以對,只是悶頭喝酒。
酒過三巡,十四已經酩酊大醉,十四的酒量不至如此,只是酒不醉人,人自想醉。
“我在西北,整頓軍中貪污,籠絡蒙古人,送□□入藏,平定葛爾丹部叛亂,出生入死。戰事膠着時幾天幾夜不闔眼,我想着皇阿瑪老了,我要爲他分憂,要讓他安心。我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我做的一切都是在爲那個人打下太平江山!每每想來,可笑至極!哈哈……現在戰事平定了,他就把我囚禁在這裡,我到底算什麼?愛新覺羅•允禵?我是愛新覺羅•胤禎!我是皇阿瑪欽點的大將軍王!他是我親哥麼?我心裡不甘!我心裡不服!”十四眼含淚水,臉上卻在大笑,咣咣的拍着桌子,濺起一層層的灰塵,他喝了口酒接着說道:“從小到大,騎馬射獵背書寫字,我樣樣都不輸他,皇阿瑪喜歡我,額娘也喜歡我,可現在我輸了,我輸得太徹底了,我把我自己都輸進去了,一夜之間我什麼都沒有了,昔日大將軍,今日階下囚,我是西北之戰的撫遠大將軍,竟然讓我來守陵,年羹堯?哼,他算個什麼東西……”十四拿起酒壺,對着嘴灌酒,臉上酒淚縱橫,讓人心疼。
“誰說你輸了?誰說繼承皇位就是勝,成爲閒散宗室就是輸?”
十四有些茫然的看着我,我接着說:“你以爲掌管天下是什麼美差麼?我在先帝身邊十五年,先帝每日夙興夜寐,嘔心瀝血,蒙古人要防,俄國人要防,要權衡各方利弊,要割捨掉自己最愛的女兒,要忍受旁人不能忍受的屈辱。右手痛的提不起來,便用左手批改奏摺,腳腫的無法走路,就用布條纏起來再主持各種大典。你以爲做皇帝很好麼?我告訴你,先帝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像普通人一樣,可以自稱‘我’而不是‘朕’!先帝年輕的時候身體那麼好爲什麼沒有活到古稀之年?就是被國事硬生生的拖垮了!”我想到胤禛要面對的勞累,心裡一陣刺痛。
十四愣愣的看着我,彷彿陷入了思考。我接着說道:“你以爲你四哥現在還可以這樣放肆的喝酒麼?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四哥是何等的羨慕你!你是他的親弟弟,無論如何他不會殺你,他叫你守陵,你就守啊,國家大事讓他頭疼去吧,你就在你的宅子裡讀書飲酒賞雪下棋,安然到老,這不比當皇帝要自在快樂的多?我告訴你怎樣才能贏他,就是好好的活着,要活的更滋潤更暢快,什麼都不是贏,活到最後纔是勝者,從一開始他就輸了十年。”
我不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立場,爲了開導十四,竟然可以說出這樣的話。
“哈哈,說的好!我什麼都不管了,我就要好好活着,我要親眼看見他死,皇帝誰愛當誰當去吧,幹了!”說罷我們二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十四用冷水洗了把臉,搖搖頭清醒了一下,回頭問我:“你怎麼辦?在這活一輩子?”
我笑笑說道:“這是我自己選的,無論怎樣我心甘情願。”
十四點點頭推門出去,我隨他出去,看見妙璇和瓔珞都在門口,妙璇見我們出來,說道:“飯菜好了,爺,開飯吧。”
十四搖搖頭,說道:“不吃了,這就回去吧,回去晚了有些人該急了。”說罷昂首闊步走在前面,留我和妙璇在身後,妙璇會意的挎住我的胳膊。
“姐姐,你過得好麼?”美麗的少婦妙璇撲扇着如水的眼睛問我。
“很好。”我含笑點點頭。
妙璇把我的手握住,驚異的問我:“姐姐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我淡然的笑笑說道:“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這都是小事,別管了。”
“姐姐,你何苦到這來受罪啊。”
“每個人求的不一樣。”我笑笑轉換話題道:“跟我不同,你是有福的人,十四爺一定會長壽的,雖然以後也不會加官進爵,但是會落得個安靜閒適,你就好好的陪在他身邊,過好你們與世無爭的日子。”
“姐姐怎麼知道爺會長壽?”妙璇懵懂的問道。
“這個,姐姐會相面,而且非常之準。”我用力的捏捏她的手,對她神秘一笑。
送他們二人走到下馬石,十四走到馬車前,把簾子掀開,回頭對我抱拳相別。看到這一幕,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場景,十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姐姐,你哭了?”
“沒有啊,風吹的吧。”
十四小心的把妙璇扶上馬車,妙璇從窗子向我招手,“姐姐回去吧,別凍着。”
我站在原地看馬車飛馳,搖晃的馬車漸行漸遠,在遼闊的背景下,馬車竟像夢境一般。黃粱一夢,南柯一夢,恍然如夢,浮生若夢,所幸的是,今朝夢醒,我依然是我。
景陵非常之大,我們這幾間小房子就像散落在廣場上的幾塊石頭,偶爾站在門口眺望地平線,會讓我產生久違的心胸開闊的感覺,但是隨之而來的恐懼又會讓我驚恐的關上屋門,這種感覺就好像天地之間唯有我一人,我害怕這種感覺。
在廣闊無垠的背景之下,時間漫長的就像停止了一樣。潤筆濡墨,卻不知該寫些什麼,拄着腮,對着窗子發呆。
身後補衣服的瓔珞欲言又止,半天開口說道:“姐姐,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說吧,怎麼還吞吞吐吐的。”
“五十四年在大雨中提鈴的是不是姐姐你?”
正要運筆的我,筆尖一抖,開始寫《一生何求》的歌詞。
“是啊。”
“那天我聽着姐姐唱的‘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我想着這歌詞有意思,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想來想去就睡不着了。”
“你能聽懂我那天唱的?”
“能聽懂些,我在家的時候,有個姨娘是廣東人。姐姐究竟怎麼理解‘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呢?”
“我現在也跟你說不清楚,很多事要自己經歷過以後才明白,你要喜歡,等我把這歌詞寫好,送給你看好不好?”
“好是好啊,可是這上面的字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啊。”
聽到瓔珞這麼說,心裡變得興奮,笑着說道:“以後姐姐教你識字好不好?”
“好啊,好啊。”瓔珞高興的直拍手。
自從開始教瓔珞寫字,時間過得快多了。只是膝痛和失眠還是每日伴隨着我,我不停的想着那句“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或許現在更適合我的是這句“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我開始後悔自己一時賭氣做出的決定,可是還能有什麼辦法?我把自己的後路都堵死了,我是他的妹妹,他怎會回頭找我。
罷了,我在他眼裡不過是像十四炫耀的工具,現在對他念念不忘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
早起瓔珞不在身邊,不知道是不是和那個年輕人一起出去了,有些羨慕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水缸裡餘下不多的水結着薄薄的一層冰,用來洗漱就不夠做飯,我胡亂洗一把臉,提着桶去打水。
把桶放進井裡,開始艱難的搖轆轤,每次轆把在上的時候,我都要把全部的力氣壓在上面纔可以把它搖下去,幾下就已經筋疲力竭。
突然感到省力,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轉向他打趣道:“約會回來了?”
那人一擡頭,卻讓我臉上的笑容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