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一本飲水詞看了半晌,聽到叩門聲,打開門,門前站着一位旗裝的滿族少女,竟一時沒認出來是誰,她叫一聲“姐姐”,我才知道來者就是十公主雲若。反應過來便要行禮,雲若一把拉住我說:“姐姐不可。”
我見到雲若也覺得沒有那麼不可接近,馬上把她迎了進來。她看到我案上的飲水詞,拿起隨意翻看,興沖沖的說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姐姐也看納蘭公子的詞?”
我笑着說:“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我只不過是讀着解悶罷了。”
雲若撇了撇嘴道:“姐姐纔在宮中呆了一日就覺得悶啦,你可知雲若一日一日是怎麼過來的?別說皇姐們都嫁去了塞外,就是待字閨中的時候我們也不常走動,整日就是陪阿瑪的嬪妃們賞花聽戲,她們一個個都無趣透了。我原先住在德妃娘娘那,跟十四哥還比較熟,只有他還能偷偷帶我出宮找你玩,連我親哥哥都不怎麼帶我玩呢。”
要是在宮外,我肯定要調侃她一句“就知道玩!”但是現在話到嘴邊還是被我生生嚥了回去。
雲若看我不說話,又撇了撇嘴說道:“唉,現在姐姐都不陪我玩了。”
我低頭道:“公主,我們現在尊卑有別,民女不敢僭越。”
雲若沮喪的嘟着嘴,“唉,我一定要把你弄出宮去,然後我像原先那樣偷偷溜出去找你跳房子,跳皮筋,現在這樣我可不喜歡。”
我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我先謝過公主了。”
雲若連忙拉住我,怕我再對她行禮,“你的事情十四哥都跟我說了,他不好對他額娘開口,就包在我身上吧,我自小便在德妃娘娘身邊長大,她最疼我了,一定能幫到你的妙璇姐姐。”
她特意把妙璇兩個字咬的很重,看來胤禎什麼都對她說了。
“不出意外明後天你就要出宮了,去看看我的寢宮吧,就在永和宮旁邊,很近的。”
我一想也是,複選之前都不會有什麼事情了,之後也不會再來這裡了,還是花枝堪折直須折吧。
和雲若行至寧壽宮附近,發現宮女太監都往一個方向彙集,雲若興奮的像個孩子,連忙拉我去看,邊走邊說:“宮裡好久都沒有熱鬧看了!”
宮裡的孩子,雖然錦衣玉食,但精神生活極度空虛,還是挺可憐的。我被雲若拉的跟不上,直跑了兩步,到達圍觀的最裡層,有的宮女認出雲若要請安,雲若連忙拜拜手示意免了。接着看到幾個小太監擡出刑凳,另外兩個侍衛模樣的人擡出一個渾身打顫的太監,把他綁在刑凳上,用布把嘴堵上……
我看明白了,這是要執行杖刑,以前經常在電視裡看到場面,那時候不覺得什麼,但現在看得我目瞪口呆,完全被嚇傻了。
這時候站在門邊的一個年長一點的太監高聲唱呵道:“各宮的太監宮女們,你們都聽好嘍,萬歲爺向來賞罰分明,差事辦好了,賞!辦砸了,罰!這是乾清宮御前聽差的小齊子,今天給萬歲爺看茶的時候,瞎了他的狗眼,竟然把滾燙的茶灑在萬歲爺的身上!燙壞了萬歲爺,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萬歲爺仁慈,只賜他杖責二十,這是他的造化!今兒讓你們都來瞧瞧,也能長點記性。要記住在宮裡當差,伺候主子要盡心盡力,別一天心不在焉的,都聽好了沒有?”
身邊一片附和之聲,那個年長的太監像是很滿意似的,眼睛半閉不閉,一甩拂塵用嘴擠出兩個字“行刑!”
隨着他的尾音,就是一聲悶響,那個太監的身體隨之痙攣了一下。刑杖一下一下有頻率的落下,他痛苦的扭曲着身子,被堵住的嘴發出“嗚咽”的聲音,仔細辨聽竟然是一聲一聲的“謝主隆恩”。
年長的公公尖聲尖氣的訓誡“都看好了,下次輪到你就不會這麼幸運了”提醒着我這不是在夢境裡,這是現實。因爲旨意,身邊的太監宮女都不得不瞪大眼睛看着行刑的過程,膽小一點的想哭卻還是強忍着淚水。我不忍看下去,用手拉雲若,我發現我的手指在不住的顫抖,雲若也有點被嚇到了。邊走邊對我說:“怪不得以前皇阿瑪從來也不讓我看,真嚇人啊。”
我回想着那個被血浸溼的袍子,也是一身冷汗,真是觸目驚心,不過是灑了一杯茶,就遭到了如此嚴苛的刑罰,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很快來到了雲若的寢宮,看見宮內各種珍貴花草,珊瑚錦鯉,果真是康熙最愛的公主。雲若把我迎進內堂,笑着給我講解着她的各種珍藏,我突然間發覺,原來一個人擁有了很多也不見得會幸福。
我和雲若正喂着她的錦鯉,雲若的室內有塊精雕細琢的石頭臺子,臺子上鑲着一口魚缸,裡面十幾條錦鯉翩若游龍,把食丟到哪,它們邊向哪簇成一團。我喂的正高興,突然有小太監來報,皇上駕到。我嚇得手一鬆,手裡的魚食全到掉進浴缸裡,霎時所有的錦鯉都聚到我手邊來。
“好久沒見朕的若兒了,你也不來看看朕!”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雲若看我還傻着不動,便推我邊小聲在我耳邊說:“出去是來不及了,你的衣着和宮女不一樣,先去裡間躲躲!”
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躲進裡間。
千古一帝康熙離我這麼近,真的不敢想象,我偷偷在裡間往外瞄,看見一個渾身明黃,中等身材,正摟着雲若肩的五十歲左右的男子。相貌五官看不太清,但是能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威嚴。這,就是康熙大帝了?
好像說起晚膳,康熙笑着說:“朕還真有點想你這裡小廚房做的西湖醋魚了。”
雲若撒嬌道:“喔,我還以爲皇阿瑪想若兒纔來若兒這的,原來是想若兒這裡的菜了。”說着背過身去不理康熙。
康熙連忙跟過來,“好若兒,阿瑪真的是想若兒了,才特意來看你的,你要不信阿瑪就不吃魚了。”
雲若轉過身來,挽着康熙的手臂:“若兒信,若兒信,若兒最信皇阿瑪了,不就是吃魚麼,若兒傳膳就是了,您是不是和大臣們議了一天的事,連午膳都沒用呢?您現在啊,就坐在這,讓若兒給皇阿瑪揉揉肩膀,好不好啊。”
此時的康熙坐在椅子上,拍拍雲若的手連連道好。
父親總是奈何不了女兒的,不管是多麼尊貴的父親。突然有點想我爸了,父母很大年紀纔要小孩,現在也是這樣的年紀了呢。
我在內間大氣也不敢出,隱隱約約聽見雲若吩咐下人佈菜,他們吃完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我不敢再向外張望,只聽得外面有些嘈雜,可能是張羅好一桌飯了吧。漸漸安靜下來聽着康熙問雲若最近在讀什麼書,看了哪幾齣戲,雲若問康熙最近的風寒好了沒有,風溼好些了沒有。乍一聽是父女間日常親密的對話,但是越品越覺得像許久不見的人之間的寒暄,透着股冷漠。
我隨手拿起雲若案頭的一本《唐詩》,剛讀到一句“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便聽到屋外傳來劇烈的咳嗽,夾雜着老年人渾濁的肺氣聲,緊接着是雲若焦急的詢問:“皇阿瑪,你怎麼了皇阿瑪?”
並沒有聽見任何回答,只是愈來愈烈的咳嗽聲。
“太醫!太醫!”這是雲若焦急的聲音。
太醫很快便趕到,我在內間偷偷觀望,看見太醫在仔細的查看康熙的喉嚨,得出診斷是魚刺卡在嗓子,要用喝醋軟化魚骨。太醫話音剛落,一個尖聲尖氣的太監像是帶着哭腔,感覺他是一邊抹淚,一邊怒喝道:“是哪個狗奴才做的魚?!傷了皇上龍體,還不快拿下!”緊接着就是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茶灑了都要杖責,康熙現在話都說不出來,這個廚子豈不是要性命不保?我心頭一緊,不自覺地抓緊手裡的書。
接着宮女端着一盞清醋讓康熙喝下,我突然想起來,我小的時候被魚刺卡到了嗓子,爸爸並不給我喝醋,他說醋在咽喉部停留的時間很短,不但能達到軟化魚骨的目的,反而,酸性的液體會使魚刺所在的傷口周邊漬瘍,使患者更難受。果然從我這個角度看,喝過醋的康熙表情更痛苦了。
太醫看一計不成,緊張的直用袖子擦頭上的汗,又讓康熙張開嘴,有些結巴的說:“微,微臣眼拙實在看不到魚刺的位置,不然皇上吞嚥一些乾澀的食物,讓,讓食物把魚刺帶近腹胃。”
宮女又端來掰好的饅頭,康熙抓起一塊,也不仔細咀嚼,就嚥了下去。可是咽完面部表情並沒有變得輕鬆。爸爸說過只有魚刺是自下而上插入時才能用吞嚥的方法,看來康熙的不是這種,只能讓刺越來越深了。
雲若在康熙身邊,一邊抹眼淚,一邊給康熙擦額頭上滲的汗珠。滿屋裡的太監宮女大氣也不敢出。
那個尖聲尖氣的太監口氣中滿是心疼的喊起來:“瞎了眼的狗奴才,讓萬歲爺遭這麼大罪,一定要剁了他的狗爪子,不,一定要把他千刀萬剮!”
千刀萬剮四個字聽的我心驚肉跳,來時路上太監被杖責的場面揮之不去,不知怎麼熱血上腦,我竟然把書一扔走出了內間,死就死吧。
“啓稟皇上,奴才知道一個去掉魚刺偏方,不知皇上可否讓奴才一試?”我在康熙跟前跪下說道,餘光裡看到雲若的驚訝。
旁邊的太監還要開口細問,康熙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然後衝我點點頭。我先命人秉燭湊近,用湯匙壓住康熙舌頭的前部分,康熙連連作嘔,我讓他做哈氣狀減輕不適,我感到身邊的人都在緊張的屏住呼吸,但是我卻異常鎮定。
燭光下,我看到康熙喉嚨上卡的魚刺的具體位置,剛纔那個太醫看不見可能是因爲老花眼吧,這在他那個年紀太正常了。我看見魚刺是自上而下的刺入,和我那次的一樣,我爸爸是用一個柑橘解決的問題。馬上命人拿幾個柑橘上來,雖然不是應季,但在應有盡有的皇宮,還是很快把柑橘呈上來了。我把柑橘剝好,特意在上面留了很多網狀的東西,然後讓康熙不要嚼碎儘量吞服,目的就是讓上面的白□□狀物體把魚刺帶下裹走。
我做好我該做的,便垂立一邊,小心翼翼的等着效果,如果這個方法不奏效,我知道康熙不會有什麼事情,他會活到康熙六十一年,但是我恐怕是活不過今日了。
一連吃了三個柑橘瓣,都沒有什麼起色,我的心都要縮成一團了。終於吃完第四個,康熙深鎖的眉頭舒展了。我深深吐出了一口氣,這時才發現,身後的衣服被汗打溼了一大片。
此刻的我正跪在康熙腳邊,他身邊的大太監在激動的抹淚,雲若還在幫她的皇阿瑪順氣,那個太醫被罰了一年的俸祿已經被趕出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康熙的聲音裡還有沙啞和疲憊。
“奴才巴雅拉妙璇。”
“看你的裝扮不像是這裡的宮女。”
“奴才,奴才是待選的秀女。”我磕巴了一下還是如實說了。
“哦?擡起頭來讓朕看看。”
這算是提前複選了麼?我慢慢把頭擡起,正對上了康熙不怒自威的眼睛。
康熙眯起眼睛細看了一會,突然像被嚇了一跳似地頭往後靠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了平靜。
我自認爲有一副好皮囊,但也不過是小有姿色,後宮佳麗環肥燕瘦,康熙帝會爲我的容貌震驚嗎?恐怕不太可能吧。
“你是哪裡人士啊。”
“奴才是京城人士。”一不留神差點說出東北二字,穿越來之前我是東北人。
“唔,怎麼會在雲若這裡。”
我剛要答話,在一旁的雲若說:“這位秀女在延暉閣附近迷了路,越走越遠就走到了若兒這,若兒覺得和這位秀女投緣就聊了幾句。”
我跪在地上連連點頭。
“起來吧。”康熙輕聲的說。
我起身的時候不經意的擡頭,發現康熙的目光還在我身上,連忙又把頭低下。
“你這次救了朕,想要什麼賞賜啊。”
“萬歲爺脫險是因爲萬歲爺是真龍天子,有上天庇佑,奴才不敢居功。”
“誒,不要謙虛了,你比宮裡養的那些御醫都強,朕向來是賞罰分明的,不要壞了朕的規矩。”康熙的語氣裡有故作的嗔怪。
我聽到“賞罰分明”四個字,立馬想到了那個被杖責的太監,馬上又想到了被拿下的廚子,便道:“奴才就斗膽向萬歲爺討一樣賞,既然萬歲爺現在已經無恙,就請,就請萬歲爺赦免那個做菜的廚子,以示皇上皇恩浩蕩!”
“恩,你不說朕倒忘了,樑九功,快放人。”
“喳。”康熙身邊的那個大太監後退着走到屋門口,出去傳旨放人去了。
雲若公主看屋裡的氣氛穩定下來,撫着康熙的胳臂撒嬌說:“皇阿瑪,我覺得我和這個叫妙璇的秀女很是有緣,不如您把她指到若兒這給若兒做個伴兒吧。”
“這個,”康熙用手捋着頷下的鬍鬚冷冷的說:“近年來選秀各項事宜朕都交給德妃打理,朕不好過問,這個你去求德妃吧。”說罷起身道:“今天朕也乏了,回去還有奏摺要批。”
聞言云若身子一蹲,絕望而又溫順的說:“兒臣恭送皇阿瑪。”
待康熙走遠,雲若才望着他遠去的方向幽幽的對我說:“看見皇阿瑪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已不可能出宮,冒險請求皇阿瑪,本以爲皇阿瑪會疼我會讓你陪我,現在最後的希望也落空了。”
聽了雲若的話,本來涼了半截的心全涼透了,難道我的後半輩子就要在宮中度過了嗎?我千算萬算,本以爲設了雙重保險,本以爲會全身而退,可是呢,人算終究不如天算,我的後半生都要搭在這個不近人情的宮殿裡了。飄也似地回到了住處,宮女們問安,秀女們頷首我全都視而不見。
鄂綺春還在到處打點,千方百計的想被“留牌子”,真是諷刺啊,何必四處奔走呢,我情願和她換。可是能換麼?
回到住處已經入夜,躺在牀上,第一次在這偌大的皇宮中覺得悲涼和孤苦無依。此刻,救了一個無辜的廚師是我唯一的慰藉。
寂靜的夜裡我輾轉反側,只聽得一聲聲“燈火小心”漸行漸近又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