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輕輕被推開, 伴着吱嘎的尾音,門裡三個身着身着素服的男子齊齊向我看來。目光觸到我的那一剎那,胤禛滿是青茬的下頜輕輕抖動了一下, 眼裡是少見的惶恐。八爺目光清淡, 倒讓我看不出悲喜了。另一個人見到我, 黯淡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光亮, 復又恢復黯淡, 定睛細看才發現,眼前這頹圮的人竟是十年未見的十三。我曾以爲時隔十年復見十三,我的心情會激動的無以復加, 而此刻本應該沸騰的心緒卻被一種莫名的麻木覆蓋了。
畫面有幾秒鐘的定格,沒有請安沒有告退。十三和八爺, 看了胤禛一眼, 無聲的退了出去。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胤禛登基之後我們相見的場面, 相視一笑,或者熱淚相擁, 而今天我才知道那真的都是幻想,今天在這裡,哪一種都不是。
身後的門不知道被誰關上,只有我和胤禛在殿裡相視而立,沒有表情也沒有隻言片語。半晌, 胤禛走過來擁住我, 這個懷抱好陌生, 陌生到好像在街上隨意遇到的一個路人, 我熟悉的檀香味也蕩然無存, 只有一種新布料散發出的陌生氣味。
漠然的被他擁着,胤禛察覺出異樣, 鬆開懷抱,扶着我的手臂小心的問我:“芙瑤,你怎麼了?剛纔聽到什麼了麼?”
我搖頭,“我什麼也沒聽到,我只是想問你,我的莞爾姐姐到哪去了?我怎麼一直找不到她?”
聽到我問莞爾,胤禛的手從我身上鬆開,沒有答話。
看到他這個樣子,這幾日來所有的疑問都得到了解答,淚水一下子涌到眼眶,“她?”
“我從今以後再也不會騙你了,莞爾是我下令殺的……”
還沒等他說完,我便再也控制不住,咆哮着對他喊道:“爲什麼?就因爲萬歲爺傳位的時候她在跟前?如果那時我也在春暉堂,你是不是連我也要殺?”
胤禛聽罷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在說什麼?難道你也認爲我的皇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
話已至此,我熱血上涌,回想着最後一次見康熙的場景,一句——“我走的時候萬歲還好好的,怎麼見了你之後就駕崩了?”涌到嘴邊,卻被我硬生生的嚥下去,因爲我此刻面對的是大清的新君,有些話是不能對君主說的,萬般疑問只化成了了兩行熱淚順着臉頰流下。
胤禛見狀,愣愣的問我:“連你也不信我?哪怕天下所有人都不信我,我不在乎,可是你也不相信皇阿瑪是親口把位傳給我的麼?關於莞爾的事,我以後慢慢跟你說,我怕你現在接受不了……”
胤禛的話音未落,一陣風把大殿的門吹開,捲進帶着雪花的絲絲涼風,讓我顫抖也讓我清醒,這皇宮我是再也不能呆下去了。霎時我傅九思附身,滿心只想着“自己爭取自由”。
“恐怕你沒有時間跟我慢慢說了。”我走到門口慢慢的把門關上,轉過身來平靜的對胤禛說:“萬歲臨走的時候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胤禛彷彿預料到什麼,眉峰跳動一下,等着我往下說。
“萬歲說,我是他和蘇雲的女兒。”我凝望着胤禛的雙目,一字一句的對他說着。
胤禛聞言,臉色驟然變白,身體踉蹌着向後退了一步,側着頭問我:“你說什麼?”
我依然十分平靜的說:“我是萬歲爺的女兒,你的妹妹。”
胤禛聽罷一步上前,抓着我的肩膀說:“芙瑤,我知道你不願意呆在宮裡,你想出宮去,別編這種謊話騙我好麼?以後我們可以搬到園子裡住,甚至可以去獅子園,只要你願意……”
我輕輕把他的手拿開,緩緩的說:“我沒騙你,剛入宮的時候,我犯了欺君之罪,萬歲都沒殺我,萬歲平生最恨別人欺騙他,唯獨放我一條生路,也放過了我的恩人,你不想想爲什麼嗎?我不過是他身邊的一個小宮女,良妃娘娘想把我許給八爺,這對一個宮女來說是莫大的榮耀,良妃也是宮裡最得寵的妃子之一,可是萬歲卻駁了她的面子。”說到良妃我的心一沉,那幾個宮人都被眼前的這個人處理掉了?直直盯着胤禛的眼神裡又多了幾許恨,接着說道:“還有,太后娘娘想把我指給五王爺,可是也被萬歲拒絕了,不信你可以問十三爺,他知道這件事情,萬歲很少違逆她老人家的意思,你不想想這些都是爲什麼嗎?”
面前的人,臉色越來越白,滿是胡茬的下頜因激動和無法相信泫顫不已,我的心一陣刺痛,芙瑤啊芙瑤,一定要這樣麼?可是我已經開始了,怎麼收手?
“十四爺是萬歲最看重的兒子,十四爺幾次爲我求情,宮裡也有十四爺喜歡我的傳言,可是萬歲爲什麼不把我指給十四爺?我早已過了適婚的年齡萬歲還是把我留在身邊,我原先也覺的奇怪,現在我才知道,我根本就是萬歲爺的女兒……”
“夠了!”淚水早已佈滿胤禛扭曲的面孔,他伸出一隻手緊緊的扣住我的下頜,彷彿不認識我了一般搖着頭說道:“芙瑤,你怎麼能這麼狠心?你怎麼能這麼平靜的說出這些話?你的心不會痛麼,你就這麼淡然的面對命運的擺弄?你究竟是超脫還是殘忍?”
我掙脫開他的手,仰着頭對他說道:“當你沉浸在新君即位的喜悅的時候,我一個人已經在黑暗的屋子裡接受這個現實了,我不是超脫也不是殘忍,我只想要自由,放我走吧,就當從來都沒有過我。”
“休想。”胤禛咬着牙,從牙縫裡逼出這兩個字,“我會封你爲公主,給你封號,給你俸祿,給你數不盡的金銀珠寶,讓你一輩子呆在宮裡,哪也別想去。”胤禛目光兇狠,像要噴出火來。
“何必呢?據我所知,現在宮裡也不寬綽,何必浪費在我身上?那就讓我去給先帝守陵吧,我從未對先帝盡過孝,現在讓我把虧欠的補上。還有,樑諳達是在先帝身邊伺候最多的人,讓他也去給先帝守陵吧,先帝會高興的。皇上,求你成全。”
“大行皇帝的陵寢怎會讓女子去守,你不要癡心妄想。”
“那就放我出宮。”
“朕說過了,休想。”他的眼睛狠狠的瞪着我,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休想”兩個字帶出來了。
“皇上,你記不記得你還欠我一個請求?”
胤禛的眼睛寒光一閃,他已經意識到我要說什麼,我直視他的目光平靜的說道:“現在我想好跟你求什麼了,放我出宮,去哪裡都行,只要出宮。”
“朕不答應呢。”
“君無戲言。”我目視着他,一字一頓的說道。“皇上,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整個天下都是你的,就不能滿足我的心願麼?先帝爺已經不在了,我在宮裡已經起不到任何作用。你和十四爺之間勝負已分,我在你身邊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不是麼?”
胤禛聞言,頭上青筋暴起,指着大門對我吼道:“滾!別讓朕再看到你。”
我向他福了一福身子,順從的說道:“奴才告退。”起身,倒退着離開大殿。
徐徐的關上殿門,看着胤禛孤獨的身影漸漸在越來越窄的門縫裡消失,我像一瞬間經歷了整個人生,心裡卻很平靜。
回到住處,一眼看見窗邊的碗蓮,她已經乾枯發黴了。最近發生太多事情,忘記把水瀝乾收好,開的再盛的花,原來也有衰敗的一天。閉上眼睛,兩行清淚不由自主的流下。
三日過後,死一般沉寂的院子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門外的秦福畢恭畢敬的說:“姑娘,皇上恩准您去給先帝爺守陵了。”
“樑公公呢?”
“樑公公也去,您是現在就動身還是隨着先帝爺的靈柩啓程?奴才爲您準備着。”
“有勞公公了,我收拾好東西就走。”聽到樑公公也去,我才徹底放下心來,樑九功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也許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他的一條命。
打點好幾件換洗的衣服,常看的書,打開櫃子,拿出那把黑傘,還有那枚色彩斑斕的陀螺。想帶走的也只有這些了。把所有的首飾,賞賜都裝在匣子裡,留給瓔珞吧,現如今只能留給她了。
正想着,聽着門被推開了,瓔珞氣喘吁吁的扶着門框,人未走進,話先進來——“姐姐,我要跟你一塊去守陵。”
我正在疊衣服,有些意外的問瓔珞:“你怎麼知道姐姐要去守陵?”
“我在御前當值,聽見萬歲爺對秦福的吩咐,趁空就來找你了。姐姐我也要跟你去。”
原來是這樣,我扯出一絲笑說道:“說什麼傻話,姐姐也不是去什麼好去處,你現在是宮女的頭,再熬兩年就出宮了,跟着我幹什麼?”
“姐姐,我沒說傻話,你一直做宮女的頭,可是你開心麼?你不是跟我說順利出宮最重要麼,可是莞姐姐她……我怕我也熬不到那一天。再說你跟着一個老太監一起出宮這像個什麼話?就讓瓔珞陪着你吧,也好有個照應。”瓔珞杏核般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看,她的整個人都好像透明一般,我能讀出她全部的心事。
“好,姐姐願意讓你陪着我,可是皇上會應允麼?”
“我去求求十三爺,總要試一試啊。”
第二日早晨,天邊微嵐未散,天地萬物的輪廓都朦朧起來,所以十三來送我的時候,眼前的人影也是模糊的。
“沒想到十年之後,第一次好好相見竟是送別。”十三的話有些哽咽。
“世間想不到的事情有很多。”我對他淡然一笑。
他伸手把我攬住,接着說道:“是啊,比如你是我的……妹妹?你真的是我的妹妹麼?”
我在他肩頭用力的點點頭,感謝這個姿勢,讓我可以不用直視他的眼睛。
他把我抓的更緊,我開始享受這懷抱時他卻忽然鬆開,從身後的隨從手裡拿過一個精緻的鳥籠遞給我,裡面有一隻白色的鴿子。
“落紅?”我驚奇的問。
“不是,落紅已經不在了,不過它也叫落紅,拿着吧,有什麼需要的就聯繫我,它認識回來的路。”
我搖搖頭,想把它放飛,十三卻按住了我的手,“別,就算留個念想。”
我看看它那不諳世事的左右搖晃的小腦袋,點了點頭。
坐上車,把鳥籠交給瓔珞保管,把裝首飾的小匣子伸出窗外遞給十三,說道:“這個給翠兒吧。”
十三託着匣子,對我微一頷首,我放心的放下簾幕。
前面傳來樑九功有節奏的鞭聲,噠噠的馬蹄一步一步的遠離紫禁城。閉上雙眼,不知道爲什麼,眼前不停地浮現出被我遺留在桌上乾枯的碗蓮。
不自覺的摸了摸胸口的琉璃,發覺衣襟裡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拿出一看,是康熙留給我的手諭——“持此手諭者,往來何處,任何人等不得阻攔,所到之處,如朕親臨。壬寅年十一月十二。”
看着有些褶皺的字跡,我恍然大悟,原來康熙寫這個手諭就是想放我走。不過,沒用這手諭,我靠自己也離開了皇宮。
顛簸的馬車並不能激起我心底的一絲波紋,心裡平靜的像一口古井,好像此刻飛馳的馬車帶我駛向的不是埋葬死人的墓地,而是人人嚮往的天堂。
不過這兩者在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沒有什麼分別。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我愛的人度過並不長久的一生,不問過去,不想將來,可是我發現我根本做不到。
不知是因爲寒冷的侵襲還是墓地的陰氣,很久沒有犯過病的膝蓋,在踏上遵化土地的那一刻開始隱隱作痛。我撫着右膝蓋,眺望眼前一馬平川的景陵。絲毫看不出所謂的雍容不迫,地臻全美。
第一次來到皇陵的瓔珞顯得有些興奮,新奇的看着下馬石和各式的神像。樑九功依然彎腰低眉不發一語。
我們被安置在守陵人生活的院子裡,契泰一族因爲祖上部族戰爭失敗,被貶爲賤籍,世代在此爲愛新覺羅家守陵。因爲這個關係,契泰這一支漸漸沒落,到如今只剩幾口人,在這裡因爲祖先的失利盡心的爲皇族守陵。
環境比我想象的要好,至少住處夠寬綽,當然這是建立在契泰族人丁稀落的基礎上。
在景陵的第一頓飯,我做好了之後給樑九功送去,樑九功看見我,連忙起身說:“姑娘啊,你原來是伺候先帝爺的,老奴怎敢勞駕你送吃的啊。”
我把碗放在桌子上笑道:“都已經出宮了還說什麼老奴啊。”
樑九功蒼老的容顏上突然出現懵懂的表情,“那,說什麼啊?”
“說‘我’啊。”
“我……?”樑九功試探性的重複,顫抖的聲音裡透着疑問,隨後搖搖頭自言自語般說道:“改不過來嘍。”
“我”究竟是個多難的字眼,爲什麼這麼多人想說卻不能?
我無奈的轉話題道:“您是長輩,我理應照顧您。再說原先在宮裡我也沒少得您照應,要不是您告訴瑞嬪那件事,在永和宮瑞嬪也不會幫我,我還沒跟您說過謝謝呢。”
樑九功聽罷,對我笑着擺擺手,臉上縱橫的皺紋都皺在一起,說道:“還說什麼謝謝啊,這次你還想着老奴,老奴還要謝謝你哪。”
我有些疑問的說:“您知道?”
樑九功輕笑了一下說道:“知道,除了你,別人沒那麼大的面子。”樑九功說罷長嘆一口氣。
我聞言一愣,“您知道我和……?”
“知道,其實先帝爺也知道,有什麼能瞞得過他老人家的法眼?先帝爺有苦衷啊,只能裝糊塗。”
腦海裡忽然迴盪着在春暉堂康熙跟我說的那幾句話,腦子嗡嗡直響,搖搖頭對樑九功說道:“諳達,出了宮就不說這些了,快吃飯吧,都涼了。”
“好好。”樑九功拿起筷子,又憂心的對我說:“姑娘啊,你還這麼年輕,以後難道在這呆一輩子?”
我拿自己打趣道:“諳達,我還年輕呢?”
樑九功被我逗笑,說道:“跟老奴比可不年輕麼。”
“那您老跟彭祖比,也是年輕人了,以後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說完笑着看看樑九功,開門離開。
遠離了紫禁城的火牆,這個冬天顯得異常的寒冷。我的右膝蓋一陣一陣傳來鑽心的痛,其實痛還在其次,我無法忍受伴隨着膝痛從心底泛起的對胤禛不可遏制的思念,其實我又有哪一天不想念他,每天閉上眼睛,他的面容就在我心裡亂爬,所以我開始徹夜徹夜的失眠。
遠離京城,逃離皇宮,不用終日提心吊膽奴顏媚態,找一個偏僻安靜的院子,靜靜等待日升月落,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如今我得到了,可是我不知道得到它的意義是什麼。我彷彿已經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沒有靈魂。原來我的靈魂已經死在了我一心想逃離的地方。
雍正元年初,胤禛率領着衆大臣,將康熙的靈柩送到遵化,讓康熙入土爲安。是日,所有女人全部迴避。
我知道自己和胤禛踏着同一片土地,怎樣也不能安心的躲在屋子裡。躲在高大的石像後面,遠遠的望着一襲龍袍的胤禛走在神道上。其實我完全辨認不出他的五官和表情,只是通過衣服的顏色,分辨出這人便是胤禛。身後是望不到邊的儀仗和旌旗,整支隊伍不近人情的移動着,整齊肅穆的讓人害怕。我閉上眼睛,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縈繞全身,不由得貼緊石像,任他們遠去。
我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