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許宣接下來沒再插嘴,讓林睿然能好好說完眼線送來的消息。
“……反正,自秦家兄妹匆匆離開之後,魏王府內便異常地閉門謝客,之後還有兩人遞了名帖,但魏王全都不見。”
“您是說,魏王府裡出了事?而且,很可能是秦家兄妹搞出來的麻煩?”林許宣仔細思索半天,正要說話,看林睿然不掩擔心的樣子,不由得扶額,“哥哥,您不會想給秦大小姐幫忙吧!”
她說完,又點點頭,自言自語道:“對,秦蠻玉這人雖然蠻橫,卻很識大體,秦大小姐就不一樣了,我行我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都攔不住,真要惹了麻煩,八成就是她鬧的。”
“她不是這樣的人,其中一定……”林睿然心虛地說,“一定還有別的緣故。”
“哥哥。”林許宣無奈地問他,“您還記得您怎麼承諾的嗎?您是不是忘了在秦府外說過的話?她對您若有一分真心,也是不清楚我們的打算,何況,便是有真心,她不還是與魏王交往?她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意味着什麼嗎?”
“可我也……”
“對,對,您的初衷也沒有真心,她沒有錯!她爲了秦家,您爲了林家,你們都沒有錯!沒錯又怎麼樣?您不會想用林家的手去幫秦兼月吧?”林許宣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把躍然臉上的不屑都強壓下去,“哥哥!您想害死我們啊?”
哪怕心裡氣急,林許宣還是很有耐心地跟林睿然講道理。
侍女們站在足夠遠,遠到聽不見他們說話聲的地方,但也足夠近,看得見她們的表情,而且也能聽見她們吼叫的聲音。
林許宣只能將尖叫聲壓在心底,跟搖擺不定的林睿然痛陳利害。
“魏王怎麼了,您可以去查,但秦家的事情,別插手。”林許宣老老實實地說,“我這次不能幫您保守秘密,等父親從宮中回來,我會告訴他,您好好想想該怎麼和他說吧。”
“嗯。”林睿然的心中也十分矛盾,否則,也不會一次說這麼多心裡話。
如果一邊是林許宣,一邊是秦兼月,他的確會猶豫痛苦,但現在秦兼月不在,身邊只有林許宣耐心陳述,他心中的天平,便不自覺地傾斜,難得的愧疚,從心底慢慢涌起。
……
“你看,繡這幅畫裡的山水好不好?”
“算了算了,萬一再紮了手。”
“要不我們出去踏青?”
“不行,外頭太陽曬,中暑就糟了。”
“你有什麼喜歡的?告訴我?”
以上的臺詞,並非對話,也不是一人提議,一人插嘴,全是出自沈凌嘉的自言自語。
這幾天,他總但心譚鳴鵲無所事事,閒下來心苦,可又怕這怕那。
譚鳴鵲抱着膝蓋每天看着緊閉的窗戶,越來越沉默。
她只是失聰,不是失語,但她越來越不想說話。
她並非完全失聰,因爲耳力本來極好,即使受了傷,也比一般人的結果好一點,只要說話的人聲音大,她還是聽得見一點聲音的,但非常小聲,跟以前恨不得每天捂着耳朵走在路上的感覺不可同日而語。
但孫大夫也說了,她並非完全失聰,但也無法治癒。
她耳朵裡受了傷,但具體怎麼回事,孫大夫也搞不清楚。
譚鳴鵲有點認命了,飛來橫禍嘛,已經掉在頭上,還能怎麼辦?可她連好好休息一下,也不行,不能刺繡,不能出門,甚至連清靜都得不到。
“昔寒,你喜歡什麼?”沈凌嘉不想看到她這樣頹然的樣子。
譚鳴鵲默默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將在心底壓抑很久的一句話吐出來:“我想休息。”
沈凌嘉出去了。
譚鳴鵲吁了口氣,到最後她也不敢說實話,只說了一半,就是那句“我想”。
她想安靜,想要清靜,想刺繡或者出門,什麼都沒法實現。
連想說實話,也不敢做。
不過,這句比較好聽的話,至少換得了片刻清靜,沈凌嘉真的出去了。
譚鳴鵲往後一躺,摔在牀上。
她仰起頭,看到的只有牀頂,這一刻她有種錯覺,她的一生,就只剩下這個四四方方,窄窄矮矮的小棺材了。
當身邊沒有人再聒噪,她的世界裡,就連一丁點聲音也無,掛在牀上的布簾垂着,一動不動,就像是葬禮的幡。
安靜久了,也挺恐怖。
“我是不是忘了什麼?”譚鳴鵲自言自語,她忘了什麼呢?
幾天前,一直困擾她的,一個奇怪又熟悉的聲音是怎麼回事?
抵抗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思考,思考一些無關的事情。
於是譚鳴鵲的思緒慢慢飄蕩到了幾天前那個噩夢的場景中。
那一瞬間的痛,總在她的腦子裡揮之不去,但譚鳴鵲總忍不住想。
那是最近一次,令她有“欲求知”的感覺。
那是什麼呢?
是誰?那個打她的,叫螢魚的?不是。
那個指使螢魚的,秦家大小姐?秦兼月?
秦兼月?
譚鳴鵲眉頭猛然皺緊,皺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秦兼月……秦兼月……秦兼月……秦兼月月月月月月兒!
月兒!
那天晚上,在秦府後院,她聽到一對男女互訴衷腸。
她只認出其中一個男人,沈凌嘉聽她描述,畫出了那個男人的臉,惟妙惟肖,他說他認得這個人!但那個名叫月兒的姑娘,她一直無緣得見。
但那個聲音她沒有忘記,也不會忘記,那個女人原來就是……
秦兼月啊!
譚鳴鵲陡然發現這個秘密,下意識地大喊出聲,她揮舞着雙手從牀上掙扎着爬起來,她要告訴沈凌嘉!
她翻了個身,差點從牀上滾下去,一雙手及時地攔住她。
等譚鳴鵲擡起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沈凌嘉去而復返,緊張地攔住她,把她攙扶回來之後,又連忙撤回手。
“你沒事吧?”
“先生!”譚鳴鵲用嘶啞的聲音喊了一句。
她很久沒說話,又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沈凌嘉心急地看着她:“你先喝點水,不要弄壞了嗓子,別說話了,怎麼了?彆着急!”
但在更心急的譚鳴鵲的耳朵裡,聽起來就是一連串的“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先生!”
“不要喊了!我告訴你了,彆着急,先休息,你不是要休息嗎,還有……”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先生,我有話說!”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殿下!”譚鳴鵲氣得改了口。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殿下!!!”
雞同鴨講。
譚鳴鵲滿肚子裡的話,偏偏嘴巴突然打了結,耳朵裡落滿了“哇啦”,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糾結,隨時要崩潰。
要麼他退一步,要麼他們繼續自說自話。
沈凌嘉只遲疑了一會兒,認輸地點點頭:“你說。”
譚鳴鵲剛打算開口,話到嘴邊,卻打了個轉。
那個“月兒”就是秦兼月,簡單的一句話,卻說不出口。
這種時候,說這種話,是不是有點……微妙?
好像,故意往那邊靠,報復秦兼月似的?
還有那天秦兼月和螢魚說的那些話,也很奇怪,譚鳴鵲還沒琢磨明白,但總覺得,這種時機,說這話,不合適。
明明那是實話,但因爲不合適,所以不能說,不敢說。
譚鳴鵲憋屈地絞住了手邊的被子,當然憋屈,就因爲察覺的時機不對,偏偏是捱了打之後,一句真話,就無法說出口了。在沈凌嘉面前,是應該說實話,不應該說謊,其實譚鳴鵲曾經這樣決定過的,但秦府的一次談話,把她心中的所有信任感全部清零。
那天她察覺到自己與沈凌嘉之間的距離,真的有如天塹。
她不可能對他說出所有的心裡話,有意思的是,她對他說過最多一次心裡話,其實是第二次見面時,而那時候容婆還蹲在房樑一角,堅持她用容婆教她的話騙他。
譚鳴鵲矛盾重重,最後那話打了個轉還是吞了回去,換了另一句來。
“……我想做繡畫。”
沈凌嘉突然特別敏銳:“你本來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句?”
“對。”譚鳴鵲下意識承認。
沈凌嘉哭笑不得:“你怎麼了?”
他以爲她起碼會遮掩一下,譚鳴鵲偶爾也會說錯話——其實往往是說對,卻不肯承認,總要遮掩一二,有時說他聽錯,有時甚至說她沒開過口。
“我怕你懷疑我說謊。”
譚鳴鵲老老實實地說。
既然沈凌嘉都能察覺到她改了口,她索性承認,誠實地將心裡話全說出來。
“我剛捱了打,若是告訴你我剛想起她就是那天我聽見的那個‘月兒’姑娘,你會懷疑我故意報復。”
她說她的心裡話,要不要信,是他的事。
反正,她已經這樣了——還會更糟嗎?
萬一變得更糟,行吧,她反正想象不了是什麼樣子,也教她長長見識。
“原來是她?”沈凌嘉大驚。
譚鳴鵲也大驚:“你這麼快就信了?”
沈凌嘉詫然:“難道你是騙我?”
“不是!”
“那我爲什麼要疑心你?不對,你爲什麼會覺得我不信你?”
“可是,秦姑娘剛剛命人打過我,你不會懷疑我是報復?”譚鳴鵲問。
沈凌嘉現在已經養成習慣,每一句話,都如同嘶吼,她沉下心後,就聽得清楚了,便一句一句慢慢問答。
“你就爲了這改口?”沈凌嘉搖頭道,“我信你,不然,我何必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