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嘉隨後去見了另一個人。
……
風華樓。
這裡與風柳樓只差了一個字,做的生意卻截然不同。風華樓已經在京城經手六代人,是個老牌子,不做風月場的生意,老老實實賣酒菜。曾經有三個秀才在這家酒樓會友,後來中了狀元,因此,風華樓的名氣更加響亮,也更正派。
所以他吸引到的客人,往往是那些矜持古板的大儒,高官。
林丞相通常不會在外面的酒樓吃飯,但風華樓例外。
他今天就參加了一場宴會,是給一位老友接風洗塵的,吃完飯便散場,大家都是熟人,不搞客套,林丞相走得最晚,但剛一出門,就被人請到了隔壁的包間。
門內,只有一個主人,桌上兩杯茶,顯然,也只有一個客人。
林丞相沉吟一會兒,還是走進去。
“魏王殿下。”他站齊王那邊,但也不會故意在沈凌嘉面前做出傲慢不屑的模樣。
林丞相挺喜歡沈凌嘉,但他非嫡非長。
如果齊王不是長子,那他說不定就會支持沈凌嘉了,可惜沒有如果。
不過,他還是喜歡他,沈凌嘉不能做皇帝,但一定能做一個好臣子。
所以他不像齊王黨裡其他人,他看到沈凌嘉,仍然願意奉獻一張笑臉。
“林丞相,請坐。”沈凌嘉一看到門打開便站起身,等林丞相落座,他才落座。
林丞相道:“殿下,您不需要這麼客氣。”
“您曾經教過我,也就是我的先生,我怎能怠慢於您?”
“殿下一直很懂禮。”林丞相話裡有話。
“是您教我的。”
“您還是客氣了。”
“是您客氣。”沈凌嘉滴水不漏。
林丞相忍不住笑了:“殿下,您話裡有話。”
“也是您先。”
“您這樣寸步不讓,不像是來說服我的。”林丞相覺得沈凌嘉不能做皇帝,但不代表沈凌嘉也會這樣想。
他明白,人要受到足夠打擊,才能意識到自己並不適合。
在那之前,沈凌嘉恐怕會不斷堅持,包括直接找上門來跟他談。
沈凌嘉的神情沒有絲毫動搖:“我本來就不是來說服您的。”
“哦?”林丞相不信。
不是爲了說服他,還耐心在旁邊開個包間等到他吃完飯?
林丞相搖搖頭,不欲當面揭穿他,但對沈凌嘉的好感稍微變少了些。
爲了面子,這不肯認,那不肯認,不要說皇帝,連王者之風也沒有。
再看看吧。
林丞相把茶喝完,將空杯擱下:“告辭。”
“先別急着走。”沈凌嘉喊住他,“我不說服您,只是想請您聽點東西。”
“這裡是風華樓。”林丞相看了他一眼。
不是風柳樓,不是找樂子的地方。
沈凌嘉笑容不變:“有點耐心,先坐。
耐心?他倒是有。
林丞相今天也確實沒事,想了想便真的坐下來,他倒要看看沈凌嘉在搞什麼鬼。
不久,剛纔他吃完的包間已經被人清理過,有新的客人來到。
這些聲音,聽着耳熟,都是朝上的同僚——其中不少人,和他一樣支持齊王。
現在這些人在包間裡談的並非國事,卻又算是國事。
幾個月前,利州鬧出旱災,農田顆粒無收,皇帝特意提及此事,戶部爲此頭疼多日,他兒子林睿然便是戶部侍郎,好幾天加一塊兒也只趕着睡了幾個時辰的覺,等交出章程,回府後也大病一場。
可利州賑災卻出了問題,最後有不少利州子民成了流民,背井離鄉,流離失所。
這個包間裡的人,卻在說利州賑災竟是因爲利州當地幾名官員起了貪心,其中一個牽頭的是包間中一位大官的小舅子。他擺了這場宴,正是給自己的小舅子收拾爛攤子,請同僚們高擡貴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回頭他定有厚報云云。
林丞相黑着臉,從頭聽到尾一言不發,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發怒前的徵兆。
等包間裡的人散了,林丞相忽然道:“我記得這包間裡的隔音不錯。”
“嗯,我在牆上鑿了幾個小洞。”沈凌嘉理直氣壯承認自己做了手腳。
“……您究竟想要我做什麼?”林丞相覺得,沈凌嘉不會無端端這樣做,他一定有目的,只有知道沈凌嘉的目的是什麼,林丞相才能夠安心。
可是沈凌嘉仍是一臉無辜,道:“我只是請您過來,聽點東西,我不是說過了嗎?”
“不,不對。”林丞相不相信。
但沈凌嘉纔不管他是否相信,他出門的目的已經達成,現在應該回去了。
“這裡的茶其實很不錯,您可以慢慢坐,慢慢想,那我就先告辭了。”
他繞過林丞相,準備離開。
“等等!”林丞相猛然扶着桌子,幾乎是跳起來。
沈凌嘉笑吟吟地轉過身:“還有什麼事嗎?”
——怎麼成他有事找沈凌嘉了!?
林丞相瞠目結舌,沈凌嘉等了一會兒,看他沒有補充,便快步離去。
他還趕着回去看譚鳴鵲呢,他不在府裡,也不知道她肯不肯乖乖養傷。
譚鳴鵲啊,實在是個……閒不住的人。
至於林丞相,沈凌嘉是真的一點也不擔心,他今天的來意,已經達成了。
林丞相是個古板的人,所以支持齊王,從未考慮過別人;
但也因爲他古板,所以,他絕對不會對今天聽到的秘密視而不見。
哪怕這些人也是齊王黨。
而且,恰恰因爲這些人也是齊王的人,林丞相只會更加憤怒,他不會允許問題的源頭出現在自己身邊。齊王難道不會試着從中斡旋?他一定會的,也因爲此,他只會將林丞相推得越來越遠。
林丞相是古板,但並非剛愎自用。
當這個一直以來在他眼中受命於天的皇長子,表現得不盡如人意,連御下的手段都是“包庇”,林丞相又會怎麼想?
至於沈凌嘉,他今天只是請林丞相來,喝了杯茶,什麼也沒有說。
……
秦府。
“啊!”秦兼月尖叫一聲,從牀上醒來,背上全是冷汗。
“小姐!”那是新被提拔上來的一個侍女,她着急地想闖進來。
“沒事!”秦兼月喝了一聲,“別進來!”
她現在不想看到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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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從晚上做噩夢,到現在連午睡也會做噩夢,沒睡多久就會被驚醒,秦兼月不敢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只能自己憋着,憋得精神恍惚。
她這幾天沒有一天能睡得好。
魏王登門之後,秦將軍馬上命她把螢魚交出來。
那時候秦兼月還想要替螢魚說幾句話,那是她的侍女,如果她連自己的侍女都保不住,誰會信服她?
但是,秦兼月的話,第一次在秦家失效了。
“你給我閉嘴!”秦將軍喝她,讓人把螢魚拉出來。
“現在是你耍威風的時候嗎?回你的房間去!”秦蠻玉也罵她,讓她拉她回去。
秦兼月悄悄跑了出來,雖然秦將軍和秦蠻玉都叱責她,但那時候她的話對於下人還是管用的。
可是,等她看到那一幕,她恨不得自己沒有來過。
那一幕……
秦兼月抱住頭,她很想要忘掉那段記憶,她從不知道讓一個人死也能那麼複雜,那麼痛苦。
秦將軍和秦蠻玉,根本是拿螢魚泄憤,他們不敢去找沈凌嘉,就拿她的侍女出氣!
無能!無能!
秦兼月卻不敢面對——她自己也不敢去見沈凌嘉,不敢站出來說,她來負責。
到底怪誰呢?
這份恐懼,是因爲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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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譚鳴鵲!
對,捱了打,是很光榮的事情嗎?如果不是她去找沈凌嘉說了那些話,沈凌嘉會專程登門提起一個下人?必然是她說了什麼!那一個月裡,沈凌嘉一直表現得彬彬有禮,讓秦兼月心馳神往,他怎麼會把一個下人看在眼裡,必定是那譚鳴鵲從中搗鬼。
秦兼月暗暗記恨起來,可是,她不能將這份恨意告訴任何人。
秦將軍也好,秦蠻玉也好,都不會替她報仇的。
他們都有自己的利益,當她有可能影響到這份利益,即便是她,也要靠邊。
甚至,誰說她不會是下一個螢魚呢?
秦家大小姐,也並非什麼高不可攀的身份。秦兼月終於明白了。
……
林許宣還在湖邊待着,不過沒下鉤。
她這次在湖邊擺了個躺椅,往上一躺,優哉遊哉地看湖上的倒影。
林丞相很忙,林睿然也爲戶部的事情焦頭爛額,只有她閒着。
閒着真是太無聊了,連釣魚都沒法讓她振奮。
“小姐,老爺回來了!”一個侍女急匆匆跑過來報告,“他好像不怎麼高興。”
“哦?”林許宣高興地跳起來,“他在書房?”
“是。”
林許宣提着裙子就往書房跑,她已經不是六七歲的小孩,在院子裡狂奔太沒淑女氣度。
可是,林丞相不悅的樣子實在難得一見,她真怕自己去遲了,無緣得見。
“叩叩、叩叩、叩叩……”
“進來。”一聽這規律的敲門聲,林丞相就知道是誰。
“爹!”
“你來看我熱鬧的?”林丞相在女兒面前也樂意開幾句玩笑。
“難得聽說您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所以我過來看看嘛。”林許宣坐下來,“有什麼心事?跟我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