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不知何時變了顏色,緊接着,幹禿禿的土壤逐漸裂開,伴隨着梵谷大驚小怪着跳來跳去避開裂縫的聲音,更讓落瑤引起注意的,是這些裂縫中開始冒出綠芽,快速地抽芽吐蕊,開出一大片紅花,相比起不死湖灰敗的顏色,這些絢麗的花兒顯得尤爲妖冶。
他的頭髮還未來得及用法術烘乾,溼噠噠的,身上穿的是跟祁遠一樣的衣服,渾身都是不死湖裡粘稠的湖水。
顯然是剛從湖裡出來,他快速用法術烘乾衣服,不一會兒,衣袍翻飛,髮絲輕舞,與光禿禿的不死湖十分不襯。
直到他除去了滿頭的泥澤,顯出頭髮的顏色,落瑤這才發現,他的滿頭青絲已經變成了銀白色的華麗顏色,他的眼睛沒有了往常的清澈,反而有似有似無的暗紅在深處微閃。
落瑤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發不出一絲聲音。
蕭楊把落瑤扶住後就禮貌又疏離地退開了幾步,他對她的沉默不以爲意,隨後冷眼看着他們三人,“你們是誰?”聲音有點嘶啞。
弗止本來神色繃緊着,聽聞這句話,眼裡一道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過。
他飛快地看了一眼落瑤,發現後者根本不在狀態,沒法跟他互動,他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蕭楊,意思不敢放鬆。
這個蕭楊法力太高,現在在場的只有他一個上古神,還有兩隻中看不中用的拖油瓶,若是打起來,他顧此失彼肯定落個下風,他現在吃不準蕭楊爲什麼會突然出現,又爲什麼記不得他了,只能靜觀其變。
那廂,蕭楊睨了弗止一眼:“你認得我?”
弗止暗自深吸了幾口氣,恢復平常淡定的模樣,說道:“何止認識,說句毫不誇張的話,幾萬年前我們是故交。”
“故交?”冷峻的眉眼動了動,溫和了一些,帶着點好奇。
弗止看着他的反應,小心做着迴應,“不錯。”
蕭楊似乎對這些陳年舊事並不感興趣,揉了揉嗓子,這嗓子像是被拆開重組了一遍,難受得緊,頭也疼的厲害。
梵谷是個話多的,雖然心裡有點疑問,還是插嘴說道,“你剛經歷碎骨,嗓子傷到了,休養幾天應該就沒事了。”
蕭楊看了一眼他身上橘紅色的衣服,目光頓了頓,隨後移向別處,直接忽略了他的話,。
“你是誰?”落瑤心裡已有答案,卻依舊問了出來。
蕭楊愣了愣,真的思考了一會,隨後臉色有點難看。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落瑤覺得自己問了一句白癡的話,他這樣,肯定連自己都不記得了。
“記得,”他緩緩擡眸,“我記得你是落瑤。”
沙啞的聲音並不嚇人,但是從陌生人的嘴裡聽到自己的名字,落瑤心頭陡然一跳。
“你……究竟是誰?”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是看到了骨頭上和心裡都刻着你的樣子,和你的名字。”
落瑤頭皮一緊,銘刻心骨,這不是自己跟祁遠說過的話嗎?他怎麼會知道,而且還……祁遠當初聽她胡扯這些的時候明明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卻不曾想到他居然聽進去了,還真的這麼做了。
既然這樣,那這具身體果真是剛纔被他們放入不死湖的祁遠。
蕭楊不做聲,似乎在爲自己想不起是誰而惱怒,這麼冷淡的樣子,倒是像極了祁遠,他突然莞爾一笑:“別這麼看着我,你的眼神讓我以爲曾經欠了你很多東西。”
沒錯,你若是蕭楊,你搶了我心上人的殼子,你若是祁遠,你先我而去舍我一人,無論是哪個,都欠了我太多。
一句玩笑話,讓落瑤瞬間紅了眼眶。這下,讓蕭楊本就睡多了有點遲鈍的腦子僵住,他眨了眨眼,重新環視了一遍周圍的弗止和梵谷,若有所思地問:“真的欠了東西麼?你們三人站在此地,莫不是來找我要債的罷?”
弗止隱在暗處觀察他,沒有說話。
梵谷因爲蕭楊剛纔嫌棄過他的衣服,假裝沒聽到。
只有落瑤愣愣看着他,眼裡蒙着一層水汽,她的祁遠,爲何變成了這般模樣?
她突然反應過來,剛纔飛來的鳳凰並不是在哀鳴祁遠的死去,而是在慶賀妖皇的復生,只是這死而復生,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蕭楊見沒人回答他,坐到一邊閉目調氣去了,他現在非常虛弱,需要好好休息一會。
弗止施法捲起一陣風,把落瑤捲到他和梵谷身邊,他剛纔就想這麼做了,站在蕭楊身邊太危險。
蕭楊雖然閉着眼睛,嘴角輕輕勾了勾,似是在嘲笑他們的小人之心。
弗止有點汗顏。
梵谷虛虛看着蕭楊,語氣頗惆悵地問:“祁遠進湖洗了個澡就變成了妖皇,這不死湖果然詭異得很啊……”
弗止:“也許你進去洗一洗,就會變成妖后了也說不定。”
梵谷:“……”
落瑤聽他們這麼輕鬆地調侃,眼裡又結起水霧。
弗止迎風而立,淡淡說道:“我現在只想知道,他到底是長了一幅蕭楊的模樣,還是他的確是蕭楊?”
落瑤聽懂了他的意思,弗止是懷疑,此人可能是真正的妖皇蕭楊,亦或者,只是湊巧長了張跟蕭楊一樣的臉。
梵谷饒有興味地湊過來,“你不說倒不覺得,這一說,還真有此可能。”
弗止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與其在這裡胡亂猜測,倒不如找一樣東西來告訴我們答案。”
落瑤和梵谷不約而同:“什麼東西?”
弗止瞥了一眼落瑤,“去找……那面往生鏡,想辦法看看他的過去,我對清乾天不熟悉,梵谷你去吧。”
落瑤悻悻閉了嘴,她知道弗止爲何這幅爲難的表情了,往生鏡啊,那個把她的生活攪得一塌糊塗的罪魁禍首。
梵谷絲毫未察覺落瑤的臉色,搖了搖手裡的扇子說道:“這個我曉得,上次被蔓蝶偷出去後,祁遠就把它鎖在珠葵樓,找程譽問一問就清楚了。”話未說完,落瑤只覺眼前一陣橘色掃過,再看時,梵谷已經走遠了。
不死湖邊又是一片靜謐。
梵谷回來的時候,落瑤和弗止也盤膝坐在湖邊,兩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蕭楊,快坐成兩座雕像。
此刻的蕭楊不管是什麼身份,攻擊值幾乎爲零,梵谷大概也想通了這一點,一點也不害怕。
弗止:“鏡子呢?”
梵谷側了側身,他背後出來一個人,是程譽。
程譽小心謹慎地邁了一步,雙手把鏡子遞上。
梵谷嘀咕着:“我問程譽要鏡子他還不讓,說是祁遠的吩咐,非要跟着過來……”
程譽有些爲難地說道:“神君,天君交代過,鏡在人在,小官沒什麼權力私自外借神物,自從上次被蔓蝶在瑤池偷走,我們現在每個月換一個地方……”
弗止揮了揮手,程譽打住話頭。
這天族都要亂了,還管一塊鏡子做什麼。
那邊的蕭楊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不悅地看着他們,似是在嫌他們吵。
所有人看着他,程譽雖然不認識蕭楊,但是看着他身上無比熟悉的衣服,眼眶瞬間紅了。
弗止不動聲色地把往生鏡換了個角度,剛好對着蕭楊。
這個小動作落到落瑤眼裡,她馬上反應過來,往生鏡作爲上古神器之一,自然有其不同的地方,比如,除了能看見往事,還有照妖鏡的功效。
所有人不敢說話,斂氣屏息看着他。
弗止瞥了一眼往生鏡,神色複雜的朝盯着他的落瑤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往生鏡的照妖能力比普通的照妖鏡要強得多,能照得出六界之物,如今連往生鏡都找不出妖的氣息,那只有三種可能:一,要麼是鏡子換了。可是往生鏡一直交由天族號稱最謹慎的程譽仙官保管,光看梵谷這次曲折的借鏡之途就可以知道他有多盡責,所以這個原因不可能。二,要麼他確實不是妖。三、要麼面前的人早在鏡子打造出來之前就已經存在,所以連神器也聞不到妖味。
她和弗止的眼神交流全在電石火光之間,蕭楊的聲音打破了落瑤的胡思亂想,語氣不怎麼友善地對弗止說:“照夠了嗎?”
弗止手一抖,差點把往生鏡扔到湖裡。
然後,鏡子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直直朝蕭楊飛去。
蕭楊在手裡把玩着鏡子,眼睛卻睨着弗止,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麼小的鏡子當真照得出我的真身嗎?”邊說邊拿鏡子好奇地左右照着。
……
弗止乾笑了幾聲。
蕭楊的眼神閃了閃:“你是弗止。”肯定的語氣。
落瑤心裡又是一沉,因爲不管是蕭楊還是祁遠,都應該認得弗止,這說明不了什麼。
第一個被記起的弗止跟落瑤的想法一樣,沒有絲毫喜悅之色,眼神更凝重。
蕭楊拿着鏡子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隨後蹙了蹙眉:“空白的鏡子拿來糊弄人?”說完朝着弗止照了照,弗止馬上變了臉色。
蕭楊根本不理他的表情,瞥了一眼鏡子裡顯出來的毛色光滑的刺蝟,臉色卻好了一些:“看來還是有點用的,只是對我沒用而已。”
弗止還沒來得及發怒,蕭楊已經把鏡子塞進袖子裡,看樣子,是佔爲已有了。
……
此刻的落瑤心裡很煩躁,她剛纔也親眼看到了,鏡子根本照不出他的真身,如果他真的是祁遠,那鏡子裡應該出現的是龍。
“我不是龍。”蕭楊的聲音淡淡傳來,眼神看向落瑤。
落瑤有點驚慌,看向蕭楊。
蕭楊點點頭:“我能讀到你的想法。”
落瑤瞬間僵住,讀心術因爲窺探人的*,天族早已列爲禁術,如果祁遠還活着,即便他們之間親密無間,也斷不會做出這樣無禮的事情,這並不是天族的作風。
還沒思考完,又一個問題劈頭而來,“你腦中不斷出現的祁遠的是什麼人?”
這樣的對話有點詭異,彷彿是蕭楊一個人在說話。
落瑤慘白着臉,心裡在說,他不是,他果然不是祁遠。
蕭楊嗤笑一聲,接着她的思維,“我當然不是那個祁遠,我是蕭楊。”
看着蕭楊一臉鎮定的模樣,旁邊的梵谷不鎮定了,失聲輕呼,“蕭楊?上古妖皇蕭楊?”他不認識妖皇,剛纔一直以爲這人只是個詭異的人物,沒想過是大名鼎鼎的妖皇。
程譽捂着嘴巴,一臉的不可置信,全然沒有往常的從容。
落瑤想起先前在湖邊做的那個夢,夢裡的蕭楊一手化柔術精絕,頓時臉色蒼白,這人不是祁遠,那祁遠的魂魄到底在哪裡?是不是被他煉化了?
祁遠雖然仙法造詣極高,但是身體虛弱得厲害,被一個上古妖煉化,也不是沒有可能。
落瑤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突然很後悔作出這個決定,是她,把祁遠一步步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梵谷剛纔不大不小的一聲輕呼引起了蕭楊的注意,他慢慢轉過身面對他們,“和寧仁一戰雖耗費了我太大精力,不過也算酣暢淋漓,你們是神族?那應該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老天君自開天闢地以來就一直頤養天年,他所參與的戰爭,唯有那場神邸爭權奪勢的蠻荒之亂,日月錯行,天地變色,別看老天君現在一副與世無爭淡看江湖的模樣,據說以前的他手段凌厲,也是,若沒有這樣的強勢,怎能成爲一族之首,而那場動亂,有幸一睹天君英姿的神都隱退,戰到最後只剩下妖皇和他。
弗止最鎮定,回答他,“寧仁活得很好。”
蕭楊點點頭,“這一覺睡得有點久,現在是什麼情況?”
弗止繼續從善如流:“天族爲首,六界平和。”
蕭楊低頭笑了笑,“想不到這寧仁果然,想當初……”
落瑤用密音傳入弗止的耳朵:“你明知道蕭楊當初被埋入湖底,爲何不阻止梵谷帶我們到這裡?”
弗止似乎很驚訝,同樣用密音問:“你怎麼知道這些事情?”
落瑤想起那個夢,又是一陣煩躁:“別管我怎麼知道,我想知道你究竟和蕭楊什麼關係?”
弗止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你居然不信我?”
落瑤冷眼看着他不說話。
弗止煩躁地扯了扯衣領,用手裡的扇子猛扇了幾下,似乎要平復心裡的怒氣,隨後用只有落瑤聽得到的聲音回答她:“本來都已經忘記了,到了不死湖,纔想起蠻荒的事情,其實蕭楊當時已經被啓吾鍾煉化了,我當時也只是想賭一賭,祁遠都已經沒有氣息了,即使你不答應,我也要試一試。”
落瑤沒再繼續聽他說,只是覺得頭暈起來,心裡萬般懊悔,果然不該來這該死的不死湖。
弗止居然又跟蕭楊扯到上古時期的事情,這兩人像是老朋友,聊着一些彼此都知道的事情,梵谷和程譽神色各異地站着,沒人注意到她。
這些她都不感興趣,也不想聽。
她忍着莫名其妙的頭疼,往湖邊走,她想再去看一看,是否會有什麼人從湖裡走出來,比如,祁遠。
身後的聲音漸漸遠去,就像這個世界也離她遠去。
還未到湖邊,猛然聽得一個嘶啞的嗓音似乎低低地喚了一聲,彷彿是在呼喚一個女子的名字,但是落瑤很肯定,這個名字並不是她,可這裡就她一個女子,還會是誰呢?
那聲音喚得焦急而驚惶,她走得更快,就在那人飛掠過來的同時,她忽然縱身往湖心躍去,腳踏入湖心的一刻,竟覺得有點歡喜,這水看着冰涼污濁,卻有着合適的溫度,很舒服。
她心想着,這一次,弗止應該來不及救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