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楠臉色變了變,冷哼一聲,僵硬着語氣說道:“我纔不稀罕你們章仇家的姓氏。”
章仇沫挑了挑眉,尖酸刻薄地說道:“哦,我差點忘記了,十三歲就名滿傾玉的緋青公子怎麼會稀罕區區一個姓氏。”
章仇沫及時捕捉到慕楠眼底閃過的一絲怒意,但是馬上就被一種裝出來的疏離淡漠掩蓋。
正如章仇沫所觀察的,慕楠此時的確不想跟他討論姓氏問題,儘量平緩了語氣,轉了話題說道:“我知道念彤回來了,我要見她。”明明是懇求,卻絲毫沒有半點懇求。
章仇沫冷笑了一聲,難道這就是才子所謂的傲氣?明明有求於人,卻偏偏放不下架子?真是可憐。
他既不答應,也沒回絕,輕擡眉毛,示意慕楠喝茶。
慕楠吃不準章仇沫要做什麼,端起茶杯胡亂地喝了一口,很苦,慕楠皺了皺眉。
章仇沫笑笑:“這茶很苦吧,剛開始非常苦,但是到後來就慢慢有點甜,每年年初念彤都會讓人帶點回來,她說我經常熬夜,適合需要提神醒腦的時候喝,效果不錯。”
提到念彤,章仇沫眼裡滿是柔和,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獨有的寵溺,他自顧自說着,似乎在遙遠地回憶:“念彤在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去看了燈會,回來時很困惑地對我說,她喜歡上了一個人。我當時沒有在意,這麼小的年紀懂什麼喜歡和不喜歡?無非就是什麼富家公子看在她姓氏的份上向她獻殷勤罷了。但是過了一段日子,她又跟我說,那人似乎沒把她放心上,求而不得很痛苦,就像喝這苦茶,從嘴裡一直苦到心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她問我怎麼辦,我那時在生意場上很忙,所以敷衍着跟她說,苦茶不是先苦後甘嗎,只要是對的人,你總歸會擁有屬於你的那份甘甜。”
慕楠心裡就像被一隻手揪了一下,內臟被拉扯一樣地疼,他突然覺得無法呼吸,脖子上的那道傷口似乎又疼起來。
章仇沫沒看他的臉色,喝了一口茶,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已經習慣這樣的苦澀,這種苦感時刻提醒着他還有事情要做,不能懈怠,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有丫鬟過來添茶水,房裡安靜得只聽得到擺弄茶杯的聲音,章仇沫繼續說道:“後來,我發現情況有點不對,那人只要答應見她,她就歡喜雀躍,讓人準備新的衣裙,那人若是失了約,她就幾天幾夜地患得患失茶飯不思,連跟我吃飯也神思恍惚,我這才覺察到事情真的不對勁,念彤似乎真的很認真地愛上了這個人,於是派人去追查這人是誰。”
章仇沫突然嗤笑了一聲:“沒想到,結果真的讓我出乎意料。我們兄妹倆居然還有個親人,更奇怪的是,我那已故的父親居然很早之前,就每年派人接濟着他們。後來我查明瞭真相,發現我母親居然也知道你們的事情,她也知道我父親一直對你們有所愧疚,但她睜一眼閉一眼,默許着我父親的行爲。我本來想去找你談談,後來想想,算了,你們也是一對可憐的母子,哪個豪門世家沒有一點秘辛呢,我也不是個不開明的人。但到後來才發現,事情遠不是我想的這麼簡單。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卻故意跟我妹妹走得這麼近,欲擒故縱若即若離,牢牢地抓住了我那傻妹妹的心。”
“我恍然明白,是你不甘心,你心中有恨!我隱約意識到你要報復,甚至可能要毀掉我的生意,但是考慮到你現在還沒這個能耐,我就沒有告訴念彤。你也知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母親去世得早,她從來沒感受過母愛。我給她最好的東西,給她最好的教育,就是想讓她明白,她從不比別人少任何東西。我甚至覺得,即便以後她不嫁人,也沒什麼不好,我會讓她快樂成長,護她一世無憂,甚至,不讓她皺一皺眉,她以後的夫君能做到嗎?恐怕不一定吧。我這樣把她護在掌心,又怎會讓她見到這世代恩怨,看盡人心醜惡?再後來,我下了命令讓她不得出門見你,惡人還是我來做。可誰知她越發不顧一切地去找你,我想過很多辦法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可是都沒成功。”
慕楠喉嚨發乾,說道:“你是說,那次在山上遇險,家裡的火災……都是你派人做的?”
章仇沫:“唔,你還不算太笨,可是每次你受傷,念彤都傷心地死去活來,到最後我也不忍心了,更不忍心告訴她真相。”章仇沫眼光如炬地看着慕楠,“也許身爲她的哥哥,會不忍心打碎她做了這麼多年的夢,可是身爲一個她愛了這麼多年的男人,究竟是擁有一顆怎樣狠絕的狼子野心,纔會眼看着她一步步掉入這個爲她量身打造的深淵,再在最後推她一把呢?”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前一刻還是情意綿綿的情郎,後一刻卻化成帶你下地獄的黑白無常。
慕楠覺得他不能再聽章仇沫說下去了,因爲他的心跳似乎越來越慢,彷彿隨時會停止,然後,是無邊無際的痛。
念彤,你也經歷過這些痛對不對?原來,心痛是這樣的感覺,現在,我也感覺到了。可是誰會明白我的後悔,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如果可以,我寧願承受比你多百倍千倍的痛苦,也不要你受一絲傷害。可是,你還會相信我嗎?
慕楠閉上眼睛,沉默許久,久到讓人以爲他睡着了。
這個地方是念彤從小生長的地方,這些空氣是她呼吸過的空氣,他貪婪地吸了一大口,說道:“你說得對,我一直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我恨你父親,恨你母親,恨你們章仇家所有的人,我娘以前雖然只是你們的一個丫鬟,但是若是到了年紀,也可以找個好點的尋常人家嫁了,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如果不是他招惹我娘,她就不會這麼不明不白地生下我。可笑的是,她還一直覺得愧對你們,懺悔着生活在回憶裡。我曾以爲這是你們欠她的,也想過在念彤身上報復……沒錯,早在我十三歲那年,我就開始了計劃的第一步。如果不是爲了報仇,我不會千方百計地成名。我到處打聽她的喜好,跟蹤她去過的地方,依着她喜歡的樣子成功地塑造了緋青公子,之後刻意地安排,在她面前完美地出現,完美地吸引,一切都很完美,計劃進行得很順利,我當時非常得意地想,如果讓她知道她的情哥哥卻一直在騙他利用她,她愛上的其實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她會不會發瘋?你今天早上問我昨天她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其實,昨天就是這個完美計劃的收筆,我給她下了一劑猛藥,你瞧,果真很完美吧……”慕楠自嘲地笑笑,“那個僱來的青樓女子甚至都不肯收我的錢,心甘情願要幫我演這場戲,看來,這個緋青公子的名號有時候還真的很好用啊……”章仇沫冷着臉,他分不清慕楠這個語氣究竟真的是在自豪,還是痛恨緋青公子這個名號。
“可是就在剛纔,就在你們離開我家之後,我娘卻告訴我她並不恨你們,反而是你們幫了我們很多,我就在想,老天爺究竟是想怎樣?要捉弄我到何時,讓我明白這十幾二十年來,活得像個傻瓜。”
章仇沫嗤他:“怎麼會,你怎麼會傻,你是太聰明瞭。”聰明和愚蠢之間的界限,太模糊。
慕楠苦笑了一聲,沉默了一瞬,才幽幽道:“不過有一點你想錯了,我從來沒算計過你們章仇氏的生意,這些銅臭味的東西,我避之不及,怎會去沾染。”
章仇沫“哦?”了一聲,眼光一瞥,看到窗前好像有人很快地走過,一晃又沒了影。他揉了揉額角,看來自己真的是太累了,都眼花了,轉頭問慕楠:“後悔了嗎?”
慕楠仰起頭,眼裡有一層霧氣,眼角有點亮晶晶的:“後悔這個詞對我來說已經太奢侈,這世上有後悔藥嗎?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是緋青公子,然後離你們遠遠的,離念彤遠遠的,那就不會愛上她。”
章仇沫驀地看向慕楠,眼中有探究:“你這番話讓我有點不明白,你此番來,究竟是懺悔呢,還是來表白呢?”
慕楠答非所問,自言自語:“我是不是錯過了無法挽回的東西?”
章仇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開始同情起眼前這個可憐人,有句老話說得對,害人終害己,可慕楠這個害人又害己的事情算是怎麼回事呢,章仇沫無聲地笑起來,只是笑意未達眼底,“你何止是錯過了最重要的東西,你連你的心都一併失去了,站在一個商人的角度,這一仗你輸得太徹底,這是筆賠本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