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兒兩個字如一串魔音入朵,落瑤感覺到一陣心緒波動,眼前的畫面突然靜止。
她暗自使了使勁,終於把思緒從蕭楊的回憶裡掙脫了出來。
面前一雙妖瞳幽幽看着她,又似並沒有看她,而是透過她的身體,看着幾萬年前的另一個人。
蕭楊撫了撫她的臉頰,嘆了口氣,道:“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與寧仁決鬥,把沐兒的一縷魂魄附在孟芙蓉身上,後來她生了你。”
蕭楊低低的聲音有點顫抖:“現在由不得你不信,你就是沐兒,不是什麼落瑤。”
“我的記憶中從沒有沐兒二字。”
這話彷彿是個導火索,蕭楊冷笑了一聲,突然掐住她的脖子,因爲憤怒,單手把她提了起來,她的雙腳離開地面,卻依舊倔強地一聲不吭,乾脆閉上了眼睛。
蕭楊面無血色地把她按到銅鏡前,看着她緊閉着的雙眼,反而笑出聲音來:“你睜開眼瞧一瞧,你到底是誰。”
落瑤驀地睜開眼,入眼處是一面銅鏡。
鏡子裡,倒映着兩張慘白的臉,只不過,一張是因爲接受不了自己是妖而彷徨無助,一張是因爲既心疼她又恨她不肯面對現實的狂躁暴怒。
隨後,眼裡開始流露出絕望,因爲她看到,鏡子裡的那兩雙眼睛是多麼如出一轍,這兩雙眼底深處,因爲情緒感染,都閃着詭異的紅光,連自己原本圓潤小巧的耳朵,也變得和蕭楊一樣耳廓尖尖。
原來,妖皇的回憶,具有復甦本體的魔力。
她看到鏡中的蕭楊俯下身來,薄薄的嘴脣湊到她耳邊,她感到脖子上溼熱的氣息,他在鏡中跟她對視着,緩緩開口說道:“看見了沒有,這纔是我的沐兒,我的妖后。”
說這些話的時候,蕭楊一直盯着她,沒有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變化的表情,每說一個字,落瑤的眼神就暗淡一分,彷彿他正在用尖尖的指尖,慢慢戳破她一個個五彩斑斕的夢,她甚至能聽到有什麼東西破滅的聲音。
他嘴角的弧度似乎在嘲笑她這幾萬年來的日子活得有多荒唐,又似乎是在得意他的傑作,能把一個妖神的魂魄神不知鬼不覺地裝進神仙的皮囊而不被發現。爲什麼不讓她多做一會夢呢,她不想做什麼上古神,只想做回那個芙丘國的小公主落瑤,那個只想當祁遠的夫人的葉落瑤。
這幾天接二連三的變化讓她覺得腦仁一陣陣發疼,她覺得若是把這幾天的經歷講給司命聽,司命君一定會大嘆一句:現實果然比話本子更狗血。
落瑤用袖掩面,“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小小的肩膀看起來是如此瘦弱,蕭楊也不忍再逼她,反正她人已經在妖族,周圍佈滿了結界,憑他幾萬年的修生養息,這世上已經沒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奪走任何東西。
蕭楊愛憐地撫了撫她耳邊的碎髮,“這幾天你確實累壞了,好好休息,我也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明天再來看你。”
落瑤依舊把臉埋在手臂裡,蕭楊站了一會,也離開。
屋子又恢復了剛纔的寂靜,落瑤卻沒有一點思考的*,乾脆什麼都不想,先睡一覺吧,至少夢裡還有機會能見到祁遠。
她怕自己睡不着,施了個法術布了些安息香,在滿屋嫋嫋的香味中睡了過去。
在距離落瑤的廂房不遠的地方,是蕭楊的晨熙宮。
蕭楊垂眸坐在首座。
他已經換過衣服,難爲這些妖官們把他以前的衣服都保存在衣冢墓裡,現在又去挖了出來。
他只是在衣服上輕輕一揮,破舊的衣服又簇新如昔,灰色的華服閃着低調的光澤,遠看就像一朵灰色的食人花,彷彿在等待機會伺機而動,危險得讓人不敢接近。
跪在底下的一羣妖官們都同時哆嗦了一下,爲首的大概是如今的王,上前鞠了一躬,極爲謙恭地道:“尊敬的皇,您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們一直謹遵古訓,隱忍蓄勢,與各族相安無事,只爲厚積薄發,如今您已經回來,我們的日子算是熬到頭了。”
蕭楊沒有出聲,低頭摩挲着椅子上的花紋,半晌,道:“你是如今的妖王?”
“正是在下,小王姓邢名易。”
蕭楊早在幾萬年前已經失去蹤跡,如今的妖族幾乎沒人認得他,時隔千千萬萬年,代表妖皇真實身份的絕密暗語卻一代代流傳了下來,邢易早就與蕭楊用暗語說過話,此刻帶領一衆將領和妖官來迎接蕭楊。
蕭楊終於擡起眼眸看了看滿殿的妖,參差不齊,黑壓壓的一片,一直跪到殿門外。
眼前的邢易,不知道是第幾代妖王,半老的年紀,鬍鬚花白,蕭楊一眼看出了他的真身,是株彩葉草,還是株保養得當的彩葉草。葉瓣厚實,生命力絲毫不比年輕人差。
不同於其他飛禽走獸類的妖,這個邢易和他一樣是妖族裡爲數不多的植物系,木草類的妖有個特點,認定了一件事物或一個人,就會一直相守到死,就譬如他蕭楊認定了沐兒就非她不可,就譬如這個邢易,一直死守着這片土地直到他回來。
邢易上前一步問道:“君上這次回來,有何打算?”
蕭楊用手肘撐着頭,懶懶地倚在首座,沒有回答他,反而對着下面的人說,“你們先起來。”
衆妖誠惶誠恐地謝了恩。
蕭楊這才淡淡看着邢易:“我這次回來,沒有什麼打算,所有的事情都不會變,你依舊是這裡的王。”
邢易想推脫,卻瞥見蕭楊不容置疑的眼神,忙閉緊嘴巴,聽蕭楊繼續說下去:“這裡可有經驗豐富的醫官?”
殿上沉默了半晌,邢易上前在蕭楊耳邊低語了幾句,蕭楊朗聲問道:“誰是柳仲?”
一個低沉的聲音回答:“是我。”
蕭楊的目光轉向聲音的來源處,衆人下意識地給那人讓開一條路,一個翩翩身影自人羣末尾走向前。
此人極爲年輕,穿一身藍色長衫,清眉朗目,身上散發出的灑脫氣質並不像一隻妖,反倒像一個神仙。
柳仲朝蕭楊微施一禮,便靜靜立在一旁。
邢易低聲解釋道:“君上,您別看他年紀輕輕,不僅醫術十分了得,劍術也在妖族數一數二。”
蕭楊頗帶着點驚奇打量了柳仲一眼,點點頭,“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了吧。”
等衆人像潮水般散去,柳仲已經自己在他右手邊自顧自坐下。
邢易瞧了瞧蕭楊的臉色,似乎沒有不快,把到嘴邊的呵斥生生吞了下去,隨後也跟着退了出去。
如此近的距離,讓蕭楊正好可以仔細打量他。
他穿着一身半舊的長袍,深藍色的底料,上面用黑絲線繡着不知名的花紋,領口和袖子是黑色,這兩種顏色在他身上越發顯得他深不可測,頭髮用一根灰色的布條隨意綁着,看得出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的容顏雖然不及蕭楊,倒也算英挺清秀。
柳仲對於蕭楊此刻近距離的打量絲毫沒有不自在,悠然自得地等着他開口。
蕭楊忍不住了,問道:“你知道我爲何留下你?”
柳仲笑眯眯看着他,“據微臣猜測,爲了妖后大人。”
“你如何知道?”
柳仲:“聽說君上回來時,是抱着昏迷的妖后大人回來的。”
蕭楊:“那又如何?你覺得我是請你給她治病?”
柳仲搖搖頭:“妖后大人並未生病。”
蕭楊斜眼看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柳仲嘴角揚起一個弧度:“君上的法術精妙絕倫,世上難有您解決不了的事情,且妖后昏迷的這段時間,您未曾召見族內任何一位醫官,可見妖后大人並無大礙。也許君上是有一些疑問想不通而已。”
蕭楊笑而不語,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他揉了揉額角,“我睡了很久,這裡已經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我想知道,有沒有辦法讓一個寄宿在別人身上的魂魄補全?”
柳仲臉色變了幾變,他察覺到自己似乎無意之間觸到了一些不該知曉的舊事,心裡開始狂跳起來。
古往今來,知曉帝王的秘辛,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成爲他的心腹,另一種,就是不能開口的死屍。他還未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呢,還不想死。
蕭楊似乎覺察到他的警惕,冷笑了一聲,“有時候,太聰明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柳仲斂了斂眉,問:“君上想知道的事,恐怕小官也不一定清楚。”
蕭楊冷笑了一下,“我還未問,你就拒絕,這未免太敷衍了些。”他嗤了一聲,“你放心,若是旁人不能知曉的秘事,我自然不會問你。”
柳仲神情沒有任何放鬆,等着蕭楊繼續說。
蕭楊默了很久,彷彿在琢磨從哪裡開始講起,“很久以前,我把沐兒……就是你們口中的妖后,把她的魂魄提了出來,寄宿到一個神仙身上。如今沐兒的一魄被我喚醒,可是以前的記憶卻沒有了,你可知有什麼辦法?或者……你可會煉魄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