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華如夢,夢卻如歌。
弗止說,等落瑤自己願意醒來的時候,便是她真正放下所有往事的時候。
落瑤感到周圍一片黑暗,但是黑暗的最前頭,有一盞燈靜靜立在那裡,似乎它的使命就是在指引着她,千古不變。
她努力朝着那盞青燈跑,步履越來越快。
腳下絆到了什麼東西,摔了一跤,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裡,她覺得手肯定擦破了皮,但是感覺不到疼,然後動了動眼珠,眼皮非常沉重,再用力的時候,已經可以緩緩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由模糊慢慢變得清晰,逐漸恢復焦距。
又看到頭上淺綠色的帳頂,是望月山的廂房。
她記得以前她跟弗止打趣:“爲什麼都用淺綠色的紗幔做帳頂?你這麼喜歡頭頂着這麼一坨綠?”
弗止冷着臉回答:“偶爾綠一綠,有益身心健康。”
落瑤忍着頭疼再往前想,回憶起讓弗止配藥喚醒自己記憶的事情,弗止說的副作用,就是沉溺夢中的危險?
落瑤不再去想,此刻全身像是打過一場架,疲軟無力。
既然已經醒來,放不下的,捨不得的,都讓它們留在美好的夢裡吧。
落瑤一邊混混沌沌地思考着,一邊暗自感嘆。方纔醒來時就感覺到有一股急切的目光一直粘在自己身上,轉頭看去,看到榻前站着的那個熟悉的身影,眼裡有同樣的迷離,落瑤再熟悉不過,祁遠每次醒來都有這樣的眼神。
一身白色的錦袍有點褶皺,帶着與生俱來的尊貴,把一個普通的廂房連帶着襯得蓬蓽生輝,祁遠見她醒來,眼波流轉,臉上的緊張逐漸被欣喜代替。印曦也醒了,正緊張地看着她,問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落瑤對他勉強用力扯了個笑,眼神卻轉回來和祁遠膠着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弗止見落瑤醒了,走上前撥開杵在牀前的兩人,擡手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把了個脈,才幾不可聞地呼了口氣,說道:“小姑奶奶,你倒是願意醒了。要不是這兩人入夢找你,你是不是都不願意醒了……”
剩下的話被祁遠打斷,祁遠輕輕地問她:“感覺怎麼樣?”聲音帶着點剛醒來的嘶啞。
落瑤並不是完全不記得夢裡的情景,看着一臉擔憂的祁遠,眼睛裡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內疚,說道:“對不起。”
祁遠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還是不發一言,坐到牀沿口,伸出右手理了理她兩鬢的頭髮,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我真怕你不會醒……”
落瑤聽得出,他的聲音裡帶着點委屈,還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然後祁遠突然不說話了,看着她的眼神越發深邃,弗止看了看兩人,拉着一臉迷糊沒有十分清醒的印曦退了出去。
祁遠動作溫柔地把落瑤的手放到被子裡,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落瑤用臉蹭了蹭壓實的被子,覺得被子特別柔軟,特別踏實。她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卻聽到祁遠幽幽地說:“你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找你找得多苦,我知道這次我真的不對,你躲着我也是我活該,我不該在那個時候讓你獨自離開,可是,可是瑤瑤,那時我並不真的不想理你,而是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我只是停頓了一小會兒,等回過神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
落瑤看着祁遠目光閃躲的樣子覺得很有趣,像一個小孩在努力請求大人的原諒,心裡頓時軟成了一灘水,咕噥道:“我已經不怪你了,你都不顧一切來夢裡找我了,我當然是相信你的。況且,我都有過一個孩子了,有什麼資格怪你呢。”
落瑤突然說不出話來,因爲祁遠低頭吻住了她的脣,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只不過這一次,沒有夢中那樣溫柔,帶着點懲罰和啃咬,直到落瑤因爲缺氧差點暈過去,祁遠才放開她,幽幽看着她說道:“我說了我不介意,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
落瑤忍不住笑了出來。
祁遠雙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漆黑的眸裡像裝滿了一夜星辰,差點晃得落瑤睜不開眼睛。
落瑤雖然已經清醒,腦子裡還是有點渾渾噩噩,胡思亂想着若是讓其他人看到堂堂的天君這樣緊張地請她原諒,該會有多麼震驚啊,不過想歸想,在外人面前,她還是要維持祁遠威嚴尊貴的形象的,這些小樂趣只有自己看到就行了。
祁遠似乎想起什麼,稍微組織了一下言辭,才小心翼翼地說道,“瑤瑤,我很想陪着你,但天宮有些事要我回去處理,你在這裡等我幾天,等辦完了事情我來接你。”
落瑤本想拒絕,經過這些事情,她還沒想好以後該怎麼辦。但是看到祁遠一臉期待的樣子,又不忍心,只好無比艱難地點點頭。
他是天君,有忙不完的仙務,這幾天陪着她在這裡,怕是耽擱了不少事情,還爲了她入夢,這事情要是傳到天宮,豈不是要鬧得雞飛狗跳,尤其是他的爹孃,老天君雖然有一後四妃,卻只跟老天后生了這麼個兒子,要是真出了事情,肯定要扒了她的皮,想到這裡,落瑤又開始頭疼起來,他們倆的事情實在是一團糟,以後的事情還是以後再說吧。
祁遠看到她兩眼放空,知道她又在胡思亂想了,輕咳了一聲,軟糯地叮囑道:“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管,我會處理好的。”頓了頓,又說道,“答應我,不是我告訴你的事情,都不要相信,好嗎?”聲音溫柔地要滴出水來。
今天的祁遠有點反常,落瑤看到門外晃過一個人影,依稀分辨出是程譽,大概是來催他,又不好意思進來,在門外頻頻走來走去。
她不知道祁遠這次回去到底要辦什麼事情,心裡總有點不好的預感,到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她相信他。
祁遠涼涼的嘴脣輕輕碰了碰她的手,彷彿是想把他的承諾烙在她手心。
祁遠跟弗止交代了幾句,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和站在門外的程譽一起走了。
落瑤披着一條毯子,目送着主僕二人離去,從來沒想過,祁遠這一走便是好幾年。
房間裡一時有點冷清。
印曦的聲音突然響起:“什麼事情這麼急,我看他就是說一套做一套。”
落瑤心裡一動,沒說什麼,岔開話題問道:“我睡了多久?”
兩個聲音不約而同:“四天三夜。”
落瑤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道:“怪不得,有點餓了。”
弗止瞄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早給你熬了粥了,正要給你端過來呢。”
落瑤笑道:“甚好甚好,我此刻正想喝點粥,最好是紅棗薏米粥。”
弗止無語地看她:“我怎麼會招惹你這個大麻煩。”說完嘴裡還在哼哼唧唧,語氣中卻滿是心疼。
落瑤笑笑沒說什麼,她很享受這種口是心非。
第二天,落瑤左思右想,決定把事情都告訴鼕鼕,從小沒有孃親在身邊的孩子都會比較早熟,落瑤相信鼕鼕有這個承受能力,而且作爲容淮的孩子,落瑤不允許他有絲毫懦弱。
古靈精怪的鼕鼕也意識到最近大人們的反常,看到落瑤不說話,他也安靜地等着。
落瑤看着一聲不吭的鼕鼕,心裡五味雜陳,乾澀着喉嚨說道:“鼕鼕,對不起。”
鼕鼕擡起頭,用疑問的眼神看她。
落瑤揉揉他的頭髮,用和大人說話的語氣和他說道:“鼕鼕,請你原諒我,因爲以前發生了很多事情,我也是剛知道我是你的孃親。”看到眼眸驟縮的鼕鼕,落瑤在心裡嘆了口氣,有點不忍看他,“以前因爲……一些原因,我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你要恨我也沒關係,我確實沒有盡一點孃親的責任,可是我現在想起來了,孃親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鼕鼕眼裡頓時含了兩包淚,有不相信和委屈,有難過和憤怒,最終被驚喜代替,這些神情交叉着逐一在臉上掠過,完全不落地被落瑤收入眼裡。
鼕鼕咬着嘴脣,哽咽着問:“那,我的爹爹在哪裡啊?”
落瑤愛憐地看着他:“你爹爹去了個很遠的地方,但是他一直在看着你。”
鼕鼕扁了扁嘴,沉默了一會,強忍着在眼裡打轉的淚花,說道:“你們大人說在另外一個世界的時候,通常都是死了,爹爹也已經不在了,是嗎?”
落瑤鼻子一酸,兩滴眼淚掉下來。
鼕鼕看了看情形,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爹爹爲什麼都要離開我,他不喜歡我幹嗎要把我生出來啊……”一直站在不遠處看着他們的弗止,走過來拉過冬冬,責怪地看了落瑤一眼,輕拍着鼕鼕的背給他順氣,溺愛地說,“不是你爹爹不喜歡你,他是天族尊貴的神,是個大英雄。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你是他的兒子,是不是不該這樣哭?”
落瑤有點恍惚,傲嬌如弗止,從來不會誇讚別人,此時卻摟着容淮的兒子,面帶回憶,無比真心地在他兒子面前稱讚他。
落瑤和容淮落到今天這樣陰陽相隔的地步,弗止心裡不是沒有一絲內疚的。他一直覺得,當初他師妹送落瑤來望月山,希望他收她爲徒的時候,他若是一口答應了,落瑤就不會被送去落雲山,她和容淮之間,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情了吧。
自從知道鼕鼕是容淮和落瑤的孩子之後,他心底裡對鼕鼕一直有點說不出來的愧疚,只能後知後覺地彌補,把他當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看待。
鼕鼕大概是哭累了,在弗止懷裡迷迷糊糊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