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瑤輕輕向祁遠欠了欠身,優雅大方地坐在琴前。
她選的是七絃琴,與太子上次彈的五絃琴不同,七絃的音色比五絃齊全,難度相對要容易一些,縱然落瑤對自己的琴技非常自信,五絃琴她彈得更好,但是今日是比賽,保險起見,還是選了七絃琴。
一陣輕靈清越的音符響起,四下頓然寂靜下來。
這首曲子雖然在原曲上稍加了改動,但在場的各位都是精於音律的姣姣者,剛聽了幾個音,便聽出來了,是那天宴會上祁遠彈過的《霜落》。
這首曲子在那天就一夜成名了,但從未有人敢公開彈奏,更不用說是私自篡改祁遠的原作。
因爲他先前彈的是五絃,既然落瑤用的是七絃,適當加了點改動。
琴前的女子微低着頭,半眯着鳳目,玉指輕拂,四周仿若瑅香花開,蜂蝶飛舞,高山綠水,百鳥朝鳳,衆仙的心彷彿與這縷空靈的聲音合爲一體,時而溫婉舒緩,時而風雷陣陣,時而輕細如虹,時而磅礴如雨,雙手蝴蝶般翩然飛舞,不同的指法不動聲色地控制着疾緩。
祁遠在看到變幻莫測的一套套指法時,略微有點失神,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變幻出這麼多指法已是極致,旁人可能只懂得聽音律,但是卻不曉得用這不同的指法彈出如此流暢的音律而沒有一絲瑕疵,那纔是真正的高手,連他自己都已經很少用這麼花哨的指法彈琴了。
落瑤是否不知道,在比賽場合用這種彈法其實是吃力不討好,而落瑤卻一點沒有壓力,反而一副信手拈來的模樣,輕鬆至極。
曲子里加了幾段承接音,使原本有些乾硬晦澀的地方更圓潤飽滿,祁遠從不知道這首曲子可以彈得這麼完美,一時也聽得神思恍惚。
他猛地看向落瑤,這個姑娘,到底還有多少不爲人知的秘密?
祁遠極力壓抑住心裡的波動,垂首喝了口茶,再擡眸時已恢復先前的冷靜。聽也聽夠,看也看夠,他淡淡地看了程譽一眼。
自聽出是《霜落》之後,程譽也有些失神,這曲子是祁遠親自譜曲,一般沒人敢當着祁遠的面輕易彈起,程譽留意看着祁遠的反應,發現他的主子似乎一直陶醉在這天外之音當中,程譽遲遲不敢施訣。
其他人倒是罷了,若是冒冒然打斷了落瑤公主的表演,勢必會讓祁遠非常不滿,可是若不製造點狀況,就有失公平,況且最近一直有關於落瑤和祁遠的謠言,萬一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傳了出去,到時候如何堵住悠悠衆人之口,又是一個智慧難題。
而且,該在什麼時候施訣,這又是一門學問。程譽心裡輕嘆了口氣,凡事遇上了這個落瑤公主,就不大好按常理出牌,可憐的程譽看看落瑤,又看看祁遠,緊張地等着合適的機會。
功夫不負有心人,程譽終於等來了機會。這主僕二人畢竟幾萬年的相處,已經到了心有靈犀的地步,只要祁遠稍稍一個暗示,程譽便能即刻領會。收到祁遠不緊不慢的眼神,他來不及鬆口氣,立刻抓緊時機捏了個小訣,“噗”一聲,果不其然,一根弦應聲而斷。
落瑤微微愣了愣,一手輕輕撫過斷絃,一手繼續用六根弦行雲流水地變化指法,由始至終看也沒看程譽一眼,指下的音色依舊流暢完美,如飛珠濺玉,輕落銀盤,聽不出與剛纔有何不同。
突然“噗”的一聲,落瑤驚訝地發現又有一根絃斷了,也就是從七絃琴直接變成了五絃。
衆人同時噓了一聲,比賽規則應該是隻有一次狀況,這連着出現兩次,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未輪上表演的人還是躊躇,擔心自己也會不會遇到兩次。
所有人茫然地看着程譽,程譽也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沒人發現坐在主座的祁遠悄悄放下袖子,笑得一臉耐人尋味。
既然同樣是彈琴,那我希望你與我一樣,用五絃奏出一樣的妙音。
落瑤只是稍稍一愣,隨即又鎮定自若,專心彈琴的她未留意場上微妙的變化。
五絃本就是她的所長,她尤其喜歡邊舞邊彈,芙丘國浮羅河上的多少個夜晚,見證着她不綿不絕的錚淙叮嚀,不過,用同樣的五絃彈奏這首《霜落》,只希望那些無聊的人不要以爲她是故弄玄虛東施效顰。
一段婉轉的尾音終了,餘音繞樑。
在場的人都暗暗吸了口氣,這落瑤公主果真厲害,不僅如傳聞中絕豔絕色,除了舞蹈,琴技也是爐火純青。
“弦依高和斷,聲隨妙指續,徒聞音繞樑,寧知顏如玉。本君先前的《霜落》經公主一改,多了份冰清靈越,公主不只舞跳得好,琴也彈得出神入化,今日讓本君大飽耳福。”祁遠低低的聲音傳來,聽不清裡頭有什麼情緒。
“落瑤不敢在太······天君面前弄斧,只是先前聽時產生了點想法,今日拿來一試。”落瑤看着祁遠似乎心情不錯,又道,“若有機會,落瑤倒是很想與陛下切磋切磋。”
半晌,落瑤聽到祁遠的話密傳入耳:“今日場合不對,等下次,本君倒很想跟你切磋一曲<鳳求凰>。”
《鳳求凰》······
落瑤睜大眼睛看向祁遠,那清俊的臉上帶着少見的笑容,一雙幽深的星眸看着她,彷彿在看一樣稀世珍寶,唔,這個笑容有點熟悉,似乎在哪裡看到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落瑤的腦袋已經成了一鍋米粥,接下來什麼人表演,表演了什麼,她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天君要爲她彈《鳳求凰》,那會是一幅怎樣的場景呢?
落瑤的表演過後,程譽開始放開手腳搞破壞,比賽結束時,總共六位公主成功完成了節目,也就是說,接下來由祁遠親自來選擇后妃之位,六選四,照常理,天君對滿意的人選分別賜珠石,賜予天后一顆夜明珠,賜予妃子一顆石榴紅寶石,以此來區分。
六位公主分別是落瑤、南宮蔓蝶、一位東海國的公主,一位鳳凰族的公主,其他兩位,落瑤不是很清楚。
落瑤低着頭心裡打着小九九,聽說南宮蔓蝶是老天君從小養的童養媳,今天表現得也十分不錯,而且方纔看到程譽故意放水,這天后尊位恐怕要被南宮蔓蝶領了去,頓時心裡一悶,不由得輕嘆了口氣。
聽聞一陣輕輕的腳步翩翩而來,走到自己身前時停了下來,一雙精緻的雲靴映入眼簾,帶起一陣熟悉的異香。
白色的華服,上面繡着天族最尊貴的龍紋圖案,這些圖案在衣服上緩緩漾開,又重新聚攏,顏色剔透,代表主人的心情。
落瑤不敢出聲,低頭看着那雙鞋。
祁遠走近時她正低着頭,從他的角度能看到白皙如天鵝般的玉頸,呈現着完美的弧度,頭上綰了個雙燕髻,三支玲瓏白玉簪斜斜入發,發間點綴着一圈大小均一的夜明珠,圍成一個扇形,耳邊墜着兩顆紅寶石,不停地晃來晃去讓人忍不住想要抓住它們固定下來,免得晃暈了心神。
“擡起頭來。”低沉的聲音猶如魔音一般在耳邊響起,讓人無法拒絕,落瑤似乎可以感受到溫熱的氣息撲在發間。
落瑤燒着臉擡起頭,毫無意外地看到那張俊美的臉。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兩人都身着白色,一個華貴,一個素雅,男的俊,女的豔,這兩人站一起,周圍五顏六色的羅裙彷彿全做了陪襯,無論站哪兒,都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絕世名畫。
畫中的男子朝旁邊擡了擡手,侍女雙手捧着盛了珠寶的錦盒,輕彎下腰舉過頭頂,祁遠修長的手在珠寶上滑過,揀起那顆耀眼的夜明珠,看了她一眼。落瑤的心裡跳了跳,裝作並不在意地把眼神移向別處。
可是那手又頓了頓,重新把夜明珠放了回去。
落瑤眼中的光芒瞬時暗了下來,這一起一落的變化,她自己都覺得奇怪,以前她並不覺得祁遠是個猶豫不決的人,甚是哀怨地看了祁遠一眼,這天后的位置果然不是那麼容易得的。
落瑤的表情沒有逃過祁遠的眼睛,祁遠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但很快隱了去。輕咳一聲,勾了勾嘴角,面不改色地從侍女手上拿過錦盒,一股腦兒往落瑤手中一塞,絲毫不顧所有人驚愕的神情,施施然踱着輕快的步子走了。留下整個宮殿的人面面相覷。
五顆珠石全賜予一人,萬千尊耀集一身,你不是我的天后,你是我的心中明珠,如璀璨的寶石照亮我的生活。祁遠雖然沒說一句話一個字,卻向衆人宣告了此生只一心對她,這其實也是一份承諾。
在座的人反應過來,頓時譁然。落瑤的嘴巴已經可以塞進兩個大核桃,腦子裡又變成了一鍋米粥,這鍋米粥努力地猜着天君的用意,這······天君之意是她就是天后了?妃子也不選了?咳······這天君做事真是讓人,心花怒放。
手上的盒子沉甸甸的,心裡卻是甜蜜蜜的。
蔓蝶奔到落瑤面前,氣急敗壞地繞着落瑤打轉,一邊狠狠地打量着她,一邊怒道:“你,你到底用了什麼狐媚法子勾引了天君,我父親與老天君早有承諾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和我搶?我和天君從小一起長大,你憑什麼搶我的東西?”說完就要奪落瑤的錦盒。
落瑤把盒子往後藏起來,譏笑道:“你知不知道祁遠爲何不選你?就是因爲你的臭脾氣,你們家與老天君關係好又怎樣,跟祁遠又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是一件物品,可以讓你們送來送去。你父親對天族功不可沒又怎樣,天家對你從小的養育教誨之恩還不足以償還欠你的?你這個人真是貪得無厭,還要剝奪祁遠的自由。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但你又有什麼理由要奪回祁遠給我的東西?”
蔓蝶大概從未遇到有人這麼對她說謊,氣得香肩發抖,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
殿上一時靜極,落瑤看着周圍,有早看不慣蔓蝶的作風,幸災樂禍地看着蔓蝶的,有不以爲意,一臉看好戲的樣子看着落瑤的,還有一臉漠然,悶頭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隨時走人的,小小的一個殿堂,看盡世間百態。
落瑤把目光投向門口,一襲白衣的祁遠折而復返,正站在門口深深看着她。
落瑤不知道祁遠何時回來的,更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估計都聽到了吧?否則他臉上的表情怎會如此複雜。
祁遠默了一瞬,朝落瑤穩步走來,落瑤心裡突地一跳,訕笑道:“啊,天君你何時回來的?”
祁遠依舊不做聲。
生氣了?
蔓蝶在祁遠面前一直是賢良淑德的模樣,如今被他撞見自己指着落瑤罵的場景,心裡悔恨不已。可是她看到祁遠既不幫她,也不幫落瑤,心裡剩下的一絲僥倖蔓上心頭,她一直相信祁遠心裡是有她的,只是被這個芙丘國的小公主一時迷了心。她試圖再努力一次。
蔓蝶的眼裡迅速蓄了一層晶瑩,她鼓起勇氣朝祁遠走了幾步,拉着祁遠的袖子泫然欲泣:“祁遠,她欺負我。”
只可惜,她似乎努力錯了方向。
祁遠淡淡揮開她的手,拉起旁邊的落瑤朝外走:“抱歉,方纔把夫人忘記了,各位繼續。”
蔓蝶的手慢慢僵住了。
繼續什麼?繼續爲他爭風吃醋?落瑤恨恨地想着,用力掐了掐他的手背。
祁遠低笑了一聲,隨後認真看着她說道:“以後再讓我看見你被她欺負,你自己看着辦。”
落瑤掐着他的手頓住了,他,是在心疼自己麼。
那廂,蔓蝶終於清醒了過來,開始低低抽泣。
一直在旁邊的程譽開口說道:“郡主,這是天君的選擇,既然已有了結果,您還是想開點吧。”
蔓蝶:“這個落瑤有什麼好的。”
程譽:“臣也不明白她有什麼好的。”
蔓蝶愣了愣,沒反應過來爲何程譽也這麼說,眼裡含着淚,巴巴看着他。
程譽咳了一聲,道:“臣的意思是,即便旁的人認爲她有千不好萬不好,只要在天君眼裡她是那唯一,旁人的想法又與他何干?”蔓蝶眼裡的淚水終於如破了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她哭了一會兒,拎着裙子飛奔出殿。
聽聞程譽不冷不熱的半勸導半施壓的話,南宮蔓蝶更是惱怒,雖然殿上衆人都似在各自議論,眼神卻都在偷偷往自己身邊瞧,臉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輕哼了一聲,白了落瑤一眼,說了句“我不會就這麼算了”,甩了甩袖子走了。
衆人見沒什麼好戲看,也陸陸續續離開。
程譽也是贊同天君的決定的,當然有一半是他的私心。作爲天君掌案仙使,祁遠的大小事情都是他親自打點的,大到陪同祁遠出戰伐魔,小到案前倒茶削梨,他都能事無鉅細面面俱到。以前祁遠一人的時候可能沒什麼,可充盈了後宮就不一樣了,前朝後寢都要他一個人打理,難免有點力不從心。可假手於人,他又不放心。
若是真娶了一後四妃,以後要操心的事情比現在何止多上幾倍,雖然程譽的辦事能力在清乾天首屈一指的,可遇上了後宮那些事兒,再三頭六臂怕也是不夠這些妃子們折騰的。
以前同司命閒來無事喝酒時,司命沒事就喜歡和他講凡間帝王的後宮爭鬥,什麼九龍奪嫡,弒君篡位,他聽完後背直冒冷汗,對着司命一陣欷歔,還好自己主子仙根穩固,以後必不會這樣荒唐。
再想到剛纔的情況,若是南宮蔓蝶當了天后,那······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南宮蔓蝶郡主是出了名的難相處,跟着她少不了吃苦頭,雖然他覺得爲了天君吃點苦也沒什麼,他跟着祁遠這麼長時間,看得出來祁遠對這位郡主其實根本沒有一點心思。
相反,落瑤倒是很合祁遠的胃口,聰明伶俐,漂亮溫柔,能歌善舞,雖然有時候會做些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據說曾爲了個果子差點連命都丟了。雖然調皮了點,但程譽感覺天君每次見到她,心情會莫名其妙變得很好,程譽甚至有種錯覺,若是讓祁遠跟在她後頭給她收拾爛攤子,怕也是甘之如飴的吧。
不管怎麼說,既然是天君喜歡,他就跟着喜歡,程譽覺得這樣的結局最好不過。
選妃儀式結束,各位佳麗由家僕帶着相繼離開,落瑤雖然是祁遠選中的天后,但禮儀上是要先回孃家,等祁遠親自去下了聘禮纔算正式定親。
落瑤離開的時候祁遠來送她,雖然兩人不是經常見面,卻都覺得好像認識了幾百幾千年,有時候祁遠會想,究竟,他們上輩子是否認識呢?或者他們像神話中的七世夫妻那樣,也曾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過往?
祁遠伸手理了理落瑤的劉海,眼底裡要化出水來:“乖乖在家裡等我,我會盡早過去。”
落瑤臉上帶着兩朵紅霞,一臉幸福地點點頭,程譽受祁遠吩咐,帶着十八個侍女一路送落瑤回芙丘國。
路程有點遠,落瑤特地準備了幾包瓜子打發時間,她挑了一包自己喜歡的甘草味的,把其他幾包水果味的給隨行的程譽和侍女,程譽的客氣地推託,落瑤無趣地看了看他,專心磕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