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跟怡雪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落瑤總覺得對怡雪有點愧疚,連帶着覺得這院子也讓人有點壓抑,於是打算出了門到處走走,不知不覺晃到以前住過的芳華殿,這裡還是和以前一樣安靜,也許是因爲緊鄰着太子的耀清宮,無人敢來打擾。
落瑤料想着祁遠最近應該很忙,可能不在宮裡,她在宮外的蓮花池邊坐下,池裡的蓮花次第鋪開,這裡一簇,那裡一擁。
旁邊栽着茂密的樟樹,還體貼地放了一袋魚食,大概是專門爲遊玩的客人餵食,落瑤抓了一把興沖沖地喂起魚。
池面如一面明鏡,映出落瑤的倒影,幾尾紅鯉不時冒出水面吐幾個泡泡,煞是可愛。
魚兒看見有人過來,歡快地擺着尾巴,靈動得很,落瑤聽聞天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有靈性的,聽得懂人話,於是趴在欄杆上對着其中一條說:“聽得到我說話嗎?”似乎一條年紀稍長的魚眨了眨眼睛,向她點了點頭。
落瑤心裡一陣欣喜,繼續說:“啊,聽爹爹說這裡的東西都有靈性的呢,原來真的是。”
“你們要多久才能修成人形啊?”
“我聽說這耀清宮前冷清得很,幾十年沒個人路過都是正常的,你們會不會很寂寞啊?”
“我是來參加選妃的,你們覺得我能入選麼?”落瑤好奇地問東問西,發現魚兒只能聽懂,卻不能回答她,有點無趣,到後來變成了自言自語。
此時的祁遠確實不在耀清宮,而是躺在殿門口的一棵老樟樹上休息,這幾天確實累壞了,登基選妃,查看各公主資料······所有的事情接踵而來,剛聽程譽講述了一遍明日的流程,突然就覺得心裡煩躁,於是瞅準了個空檔跑到池邊喂喂魚放鬆一下。
淡淡的蓮香從遠處飄來,吹在臉上,很舒服。
祁遠正打算在樹上舒舒服服地閉上眼睛小憩片刻,卻突然聽到有人在自言自語,祁遠翻了幾個身,這個聲音依舊不重不輕地在耳邊縈繞,嘆了口氣,看來這幾天休想在清乾天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了,這麼一想,他乾脆不睡了,眯着眼朝聲音的發源處看去,想看看到底是哪個膽大的跑到耀清宮門前喧譁。
距離有點遠,但是祁遠目力非比尋常。他稍稍掃了一遍周圍,便看到許久不見的落瑤正在蓮花池邊喂他剛餵過的魚,他轉了轉身子換了個姿勢,頭枕在一個樹丫上,遠遠瞧着她,粉黛色的羅裙與池中的蓮花嫣然相映,彷彿是蓮花化成的仙子,清亮的嗓子不停地說着什麼,隔得有點遠,聽不大真切。
手指微動,施了一陣風,落瑤的聲音隨風傳了過來,他聽到幾個音,但是依然斷斷續續,祁遠皺了皺眉。
不知何時,探頭探腦搖着尾巴的魚兒突然安靜下來。
落瑤正顧自說着話,一點也沒察覺:“選妃這個事吧,我覺得這樣比賽其實並不好,天后雖然需要端莊賢淑母儀天下,可並不是樣樣需要精通的呀,以後又不是要靠才藝過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兩個人合不合得來,凡間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對了,同甘共苦纔是妻。”想了想,又道,“雖然是孃親叫我來參加選妃的,不過我和祁遠早就已經認識了,他救過我,還是我乾兒子的乾爹,他······”
頓時剎住了話頭,因爲她發現池中多出來一個倒影,轉身看過去的時候,果然看到方纔還提過的祁遠,正悠閒地站在她身後。
她眨了眨眼睛,不是幻象。
自從在七境山一別後便再沒相遇過,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的臉頰,平日裡凌厲的輪廓在一池蓮花面前,彷彿也跟着變得柔和,狹長的眼睛微眯着看着池中的魚。
年幼的小魚好奇地露出個頭東張西望,年紀大點的魚兒低頭向祁遠行了個禮便驅散着小魚們遊了開去。
祁遠瞧了瞧落瑤腳邊,還剩下一星半點魚食,他看着湖面,慢吞吞道:“這半袋是他們一個月的份量,這些魚沒有飽腹感,照你這麼個喂法,它們恐怕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見不到明天的太陽······落瑤忍不住手一抖,手裡最後捏着的一把魚食終於不負所望地全灑了出去。
落瑤哀嘆一聲:“你怎麼不早說,這下好了,全進它們的肚子了。”祁遠沒回答她,而是不緊不慢地道:“聽你方纔一說,似乎對天后這個身份頗有一番見解。”
落瑤心裡迅速地把剛纔的話回想了一遍,確定沒有說過什麼大逆不道的話,稍稍放下心,道:“落瑤只是曾經聽父輩們說起過凡間的一些夫妻之道,方纔是我一番個人淺見,擔不上對天后的見解。天君天后身份尊貴,自是旁人無法理解的。”
一襲疑似拍馬溜鬚卻又十分中肯的大實話,引得祁遠轉過頭認真打量她,他突然覺得她好像很小,思索了一遍她的資料,似乎今年纔剛滿三萬歲。
他在心裡默默算了算與她相差的年齡,然後可悲地發現,他連自己的確切年紀都快記不清了。
祁遠蹙了蹙眉,他從來不會去記這些瑣碎的事情,只是記個大概。依稀記得,落瑤是芙丘國國君葉夏極的老來女,而他是他父君的長子,他父君寧仁本就要比夏極大上一圈,所以,光是祁遠歲數後面的零頭······似乎都要比她大吧?
明明是叔叔的輩分,可是,爲什麼每次遇上這個小丫頭片子,心裡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呢?
如果把這滿池的蓮花比喻成窈窕的溫婉女子,那她應該就是剛露出水面的小荷,含苞欲放的花樣年紀,將脫未脫的稚氣和似有未有的嫵媚,在她身上居然都能找到一些影子。
祁遠內心掙扎了一番,努力說服自己,其實年歲上面的差距根本不算什麼,隨後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你有信心嗎?”
落瑤被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問得有點懵,好在和祁遠算是已經相識了一段日子,對他跳躍性的思維已經見怪不怪,琢磨着估計是在問她對選妃一事是否有信心,這是在隱晦地向她這樣的小輩略表關心之意,這同她每次考試前,爹爹都會問一句有信心否,是一樣的道理。
於是落瑤條件反射般端正了身子,流利地回答道:“落瑤定會竭盡全力,孃親曾教導過,想要的東西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得,”話一出口,似乎覺得哪裡不對,又加了一句,“誠然,天后並不是一樣東西,但我覺得,應該也是一樣的道理。”
祁遠看着她的眼色又放柔了幾分,他本以爲,縱橫四海真正能把話說到他心坎上的除了程譽似乎也沒什麼人了,然而,這個落瑤雖然年紀小,說話之間卻總能合他的意。
當然,他是不會知道落瑤非要爭取當天後其實還有一層她孃親的意思在裡頭,只覺得落瑤說的話煞是貼心,而且,她這番話不也證明了他不是一廂情願,她心裡還是有他的嗎?
落瑤不知道,祁遠以前很抗拒別人提納妃一事,他甚至打算過,以後娶一位賢惠的女子相敬如賓地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從不覺得有一天會對哪位女子動了凡心,畢竟在天族,有很多夫妻之間就是沒有感情的,只是在一起圖個慰藉雙修而已。
仙路漫漫其修遠兮,這一望無止境的歲月中,本就不需要凡間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感情,他的爹孃就是如此。可現在看來,若是能夠找到一個自己屬意的也屬意自己的天后,倒也是件不錯的事,比如,這個芙丘國小公主,就是一個很好的人選。
興許是怕落瑤有壓力,祁遠馬上轉了話題找了些輕鬆的和她東扯西扯地聊着,等落瑤發現的時候,她正和祁遠聊着養魚之道。
落瑤一臉認真地說:“以前我在家的時候也養過幾尾紅鯉,不過比這兒的要小,也沒有這樣有靈氣。”想了想,又說,“當時我老爹······呃,我父王還替我請了個養魚的師傅來指導我,我記得他說···對了,要保持良好的水源,最好是活水,魚的密度要低,可以根據魚身上的顏色,喂一些同色的食物。”指着池裡的橘紅色的魚,又道,“比如這些紅色的魚就可以喂一些胡蘿蔔。”
祁遠的好奇性子被落瑤勾了上來,他看了一瞬池裡的魚,沉吟道:“這單色的魚倒是好辦。我記得霽月亭那兒還養了些金絲魚,背部帶藍,腹部銀白,這種多色的魚該喂什麼?”
落瑤順口道:“那就喂藍色和白色的吧。弗止的望月山上好像有一種藍色的小果子,酸酸甜甜的,不只女子吃了可以養顏,還可以給魚提色,哪天我帶點來給你瞧瞧,小而碧藍,非常可愛。”頓了頓,“若是魚兒不喜歡吃,也可以採點桑葚。至於白色嘛,更好辦啦,白菜白蘿蔔蓮藕······很多的。”
“可這兩種顏色同時吃會不會得到相反的效果?”祁遠若有所思地看着落瑤,“譬如背部變成了銀白,腹部變成了藍色?”
落瑤:“······”天君的探索精神果然強悍啊。
兩人正在不鹹不淡地討論着,有人卻在此時急得恨不能在原地打轉轉。
蓮花池十幾尺之外,程譽站在殿門口遠遠地瞧着,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滿腦子塞滿了登基大典前還需要祁遠作批示的諸項事宜,可眼下這幅情景,好像明天登基的是他而不是祁遠。
方纔尚服宮的小侍女送了明天的朝袍過來,巴巴等着祁遠最後的試穿,說起這件袍子,也算是袍子裡最命苦的一件,連着這次,已經改了四遍,才勉強入得了祁遠的眼。
其實這袍子的款式大同小異,歷任天君都是這麼穿着過來的,雖然這個歷任裡面其實只有老天君一個,祁遠是第二任天君。
程譽跟在祁遠身邊這麼多年頭,祁遠的脾性他還算是比較瞭解的。其實祁遠本就玉樹臨風穿什麼都風度翩翩,只是他平時沒什麼特別的愛好,就是對穿着非常講究,別看平時都是白色衣袍,這些都是用譽濃山的白綢織成,上面的龍紋圖樣都沒一件重複的,若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這朝袍以後可得每天都穿着,祁遠這麼想着,特別慎重地親自描了圖樣,讓尚服宮照着繡,底下的侍女只好照着他的要求一遍遍地改,這幾日當真憔悴的很,尚服宮裡一眼望去,都是臉色蠟黃蠟黃的織女。
眼瞅着天色不早,鳥兒們已經飛回各自的巢,程譽看着祁遠與落瑤在蓮花池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心裡卻焦急得很,萬一耽誤了大事可不是自己可以承擔的。
稀奇的是,祁遠每次遇上芙丘國的這位小公主,事情都會變得有點不同尋常,比如曾經的祁遠從來不帶女仙來清乾天,更別說還帶着個孩子,可偏偏帶着他們去參加喜宴,好像那孩子還管祁遠叫乾爹,當時自己着實被震撼了好幾天。
又比如前段時間繪地形圖,明明巴掌大的地方是不需要繪圖的,圈一個點,在旁邊注幾個字就成了,可祁遠還特地跑去芙丘國住了幾天說是要仔細考察,這讓程譽有點想不通,不過主子的心思哪是自己可以隨意揣摩的呢。
夕陽換了個角度,把霞光鋪得更長。
程譽擡手在右臉側擋了擋霞光,眯着眼看了看祁遠和落瑤,在心裡掂量來掂量去,直到天邊出現一絲朦朧的月色。
趁月亮尚未爬上池邊那棵常年不理髮的老楊樹梢頭,程譽終於下定決心上前去探一探,總不能讓他們這樣無休止地談下去吧。
走近了些,才發現落瑤正在與祁遠討論諸如如何餵養能使魚的顏色經久不褪的高深問題,而祁遠居然也可以耐着性子跟她討論這麼久,他覺得自從認識了落瑤,這位芙丘國的小公主在一直不斷地刷新他對祁遠的認識,程譽腦中瞬間有點空白。
還好論起反應速度來,程譽算是清乾天上數一數二的,輕咳了一聲,兩人同時看向他。
程譽硬着頭皮插嘴道:“殿下,程譽覺得公主的養魚心得頗有道理,曾聞太上老君閒暇時寫過一本<種魚經>,與落瑤公主的說法殊途同歸,他對這方面也有一番造詣,等忙完登基大典待程譽去拜會一下老君,看能否將這本子借回來給殿下研讀研讀。”
登基大典還未開始,程譽不敢壞了規矩,仍稱他爲殿下。
程譽看到祁遠的目光往落瑤臉上掃了掃,忙說:“當然,到時候請公主來一起討論討論這養魚之道。”
落瑤聽聞有這樣的寶貝,自是滿心歡喜,高興地應了一聲。
祁遠這才滿意地看了程譽一眼。
程譽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心道差點犯了個錯,穩了穩心神,繼續道:“殿下,時辰不早了,尚服宮派人送來明天的朝袍,等着您過去試上一試。”
祁遠擡頭看了看天,這才發現在池邊已經呆了一下午,起身對落瑤道:“確實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準備準備吧。”
落瑤說道:"今天與殿下討論得十分盡興,期間也長了不少知識,那下次有機會再與殿下交換心得。"說完向祁遠屈膝行了個禮以示告別。
一番話說得十分順耳,這禮也行得恰到好處,祁遠滿意地點點頭,衣帶飛揚,施施然隨着程譽走了。
落瑤目送兩人遠去,這才咧嘴笑了笑,剛纔程譽提到的《種魚經》時她就樂了,只是礙於公主的顏面不好形於色,爹爹總教導她不要看見寶貝就樂開了花,讓人以爲芙丘國那樣的小地方未見過世面,所以她一直繃着臉,作出一幅“我曉得這個寶貝,也就這樣”的表情。
其實這本《種雨經》她已經嚮往很久,都知道太上老君除了論道,唯一的興趣就是養魚,這本《種魚經》更是他畢生心血,可是因爲老君跟大哥葉桓之間曾經有點過節,並不怎麼待見芙丘國的人,所以落瑤從沒有過這個奢望,此番能有這個機緣一窺這本神作,自然是極好。
落瑤心情大好,沒有魚食了,又抓了把糕屑扔進池塘裡,誰說魚兒會撐破肚子了?這不是挺好的嘛。她笑吟吟地看魚兒把最後一口食物吃完,這才踩着薄薄的月光,一路哼着小曲回了明艾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