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皇帝封璽之日。
御書房內,小爐烹茶,元宏與任城王元澄一席而坐。
親手執勺爲自己與元澄茶盞中舀了熱茶,元宏笑道:“今日朕封璽,朝臣皆毋需再上朝議政,只事關家國,滿朝文武唯皇叔乃朕可傾心相交之人,故朕不得不擾了皇叔清淨。”
元澄道:“陛下哪裡話去?於國,陛下爲君,臣自當忠心君上;於家,臣與陛下一脈血親,理當與陛下同心同德。陛下將臣引爲知己,乃臣三生之幸!”
元宏微微頷首,道:“朕知皇叔昨夜乃爲朕解困,只中宮虛懸日久,確於家國不利。朕不知皇叔作何想法,故今日邀皇叔入宮相商,願聞其詳。”
元澄道:“臣身爲宗長,主理宗室事務,陛下所擇正妻日後當入宗廟,故而當慎重其事。”
元宏呷下一口茶,笑道:“皇叔豈能不知朕心中屬意之人?”
元澄心中自知皇帝屬意於禾,只其嫡子迎娶高墉庶女高玲爲繼妃,元澄自其口中得知禾確實乃心性純良,無心機權謀之人。元澄自幼長於皇族,自是知後宮人心各異,勾心鬥角之事屢見不鮮。皇后統攝內宮,當有大刀闊斧、殺伐決斷之能。
望着元宏,元澄拱手作揖,道:“陛下,臣有一諫言,不知當不當講?”
元宏微微頷首,道:“皇叔欲諫何言,但說無妨。”
元澄坦誠道:“臣知陛下與左昭儀鶼鰈情深,臣亦爲陛下而喜。只皇后乃萬民之母,外可助陛下平衡五權,內可爲皇族掌管五枚。然左昭儀心性良善,且自幼長於民間不識權謀之術,縱是得陛下厚愛登上鸞位,臣卻恐左昭儀操刀傷錦,有負陛下重託。”
元宏並未接元澄之言,只執勺爲茶盞中添了熱茶,片刻之後,方纔開口道:“朕知皇叔心中所慮爲何,皇叔當知朕並非因一己私情而草率行事之人…如今後宮之中以左右昭儀爲尊,然右昭儀劍戟森森,其心難測…”
望着元澄,元宏輕嘆一聲,又接着道:“朕自幼受教於皇祖母,知後宮干政之危。後宮乃朕心安之所在,朕只願其清淨安寧。”
聞皇帝如此言語,元澄道:“陛下若欲後宮清淨,那繼後須當德才兼備,既有寬宏大度之心,又有殺伐決斷之能,如此方可。”
元宏道:“人心乃天成,手段卻可歷練。”
一口飲下盞中茶,元宏又沉默下來。把玩手中茶盞,忽地轉口道:“皇叔心中可有太子人選?”
元澄猝不及防,當下一怔,略作停頓,元澄道:“太子乃大魏儲君,身系江山社稷之未來,臣不敢妄自揣測。”
元宏長嘆一聲,道:“子恂若非早早被皇祖母冊立爲太子,亦不會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以其作對抗朕漢革之棋子,令其走上不歸之路。朕本不願再此時冊立太子,然天有不測風雲,朕雖值春秋鼎盛之年,若有一日突遭不測,又有何人爲繼?”
“朕諸多皇子之中,子悌雖才情兼得,然其年紀尚幼,若以子悌爲儲,難保不重蹈子恂覆轍。”
元澄點了點頭,亦附和道:“陛下所慮極是!主少母壯,非家國之幸。”
元宏道:“若論年紀、膽識,皆以子恪爲上,且此子有仁孝之心,亦令朕頗感欣慰。只我朝歷來子貴母死,故而立後與立儲相輔相成,不可單一而爲。”
君臣多年,元宏言已至此,元澄心下自是明瞭。垂首作揖,元澄道:“陛下欲以常山王爲儲,然子貴母死,倘若左昭儀不晉位皇后,常山王立儲之日便是左昭儀仙去之期…”
元宏苦笑一記,道:“朕與皇叔道句體己之言,朕亦知左昭儀心性太過良善,非皇后首選之人。只左昭儀乃朕心中所愛,朕今生只願其相伴左右…”
帝王本無真情可言,此時聞元宏如此言語,元澄亦覺心下感動。擡頭望着元宏,元澄道:“陛下既與臣推心置腹,那臣亦當知無不言…陛下若欲以左昭儀爲後,那便該先行整治後宮,如此方可保左昭儀安於鸞位。”
元宏知元澄言下之意,略一思忖,道:“宮中事務繁雜,若再有人存心制掣,左昭儀確難平衡…朕如今封璽,倒可趁這些時日料理後宮之事。”
君臣正欲相商整治後宮之事,便見三寶入得內來。
三寶俯身作揖,道:“陛下,任城王,彭城公主於御書房外求見!”
元宏與元澄相視一笑,對三寶道:“六妹來得倒是時候,你去宣了她覲見吧。”
三寶忙垂首應下,復將元鈺迎了入內。
元鈺聽聞元宏宣了元澄入宮,便料定乃爲立後之事,故而急匆匆趕至御書房,欲探究竟。
向元宏行罷禮,又與元澄問了安,元鈺亦與二人一席而坐。
元宏爲元鈺舀了一勺熱茶,笑道:“朕聽聞六妹日日出宮飲宴,今日怎得空前來?”
元鈺嬌笑道:“太醫令對吾言,若吾終日沉悶宮中,必心生憂鬱…皇兄平日裡忙於前朝之事,自是無暇顧及於吾,吾不得已方出宮尋阿姊們飲宴敘話以解愁悶之苦。”
元宏淡淡一笑,道:“六妹乃大馬金刀之性,又豈會憂鬱成疾?你亦非孩提之時,願往何處便往何處,只你歡喜便好。”
元鈺知元宏一如既往疼愛於己,心下歡喜。望着元宏,元鈺道:“吾寡居宮中,蒙皇兄與右昭儀不棄,方令吾可安心於此。這數月以來,右昭儀待吾親厚有加,事事處處極盡關切之舉,令吾心內感動。”
元宏道:“右昭儀如今代掌宮權,你一應所需自當由其料理。”
元鈺道:“皇兄所言非也!倘若廢后在位,吾此番恐難有此殊遇…皇兄,右昭儀敬上接下,且行事周至妥帖,依吾之見,皇兄當以其爲後,如此皇兄便可安心前朝之事。”
元宏本欲飲茶,聞元鈺之言,便將手中茶盞置於几案之上,道:“六妹倒是與右昭儀頗爲投緣…隻立後事關家國,朕自會酌情而定。”
元鈺心有不甘,道:“皇兄既言立後事關家國,那於家,吾與皇兄一母同胞,於國,吾乃當朝長公主,吾之諫言亦是衆兄弟姊妹心中所願,還望皇兄三思!”
元宏並不答話,只執勺往茶釜之中添了清水,復又將水勺擱置於爐旁,元宏方開口道:“右昭儀果有檠天架海之能,朕竟不知諸弟妹皆有保舉右昭儀之意。”
元鈺正欲答話,便見三寶急匆匆入了內來。
元鈺見狀,一臉不悅道:“吾與皇兄、皇叔一道敘話,大監緣何如此魯莽?”
三寶忙俯身行禮,道:“公主恕罪!只河陽有急報傳來,奴不得不上稟陛下。”
河陽乃圈禁已故廢太子元恂之所,如今元恂已亡只有右孺子鄭蕎因冬月產子仍居於禁所。聞三寶之言,衆人皆心下覺奇。
望着三寶,元宏狐疑道:“河陽所報何事?”
三寶道:“陛下,河陽來報,右孺子鄭蕎昨日自縊身亡…”
不及三寶言罷,元鈺便接口道:“鄭蕎乃罪臣之婦,本因隨那逆子飲鴆伏法,只皇兄仁厚,念及其腹中胎兒,故而赦其不死,怎得現下里又自尋死路?”
元宏聞元鈺之言,不悅道:“稚子無辜,子恂縱是有罪卻罪不及妻兒…三寶,來人可有提及鄭蕎緣何拋下襁褓待哺之子而突然自縊?”
三寶道:“陛下,前來報訊的乃河陽一守軍,此人只道不忍見右孺子含恨離世,故而入京報訊。”
待三寶言罷,元宏已微蹙雙眉:“含恨離世?此間可是有何隱情?去,宣此人前來,朕親自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