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山虎頭豹眼,一頭捲毛,膚色黎黑,肚大如籮,乍一看像個番邦蠻子,身上卻不倫不類穿着從蘇州府衙裡搜刮來的錦緞衣裳,沐猴而冠,用民間的一句俗語來講,就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他的身世已不可考,有說是漁家女與倭寇所生,也有說是從遙遠的海島而來,他說起魏話總帶着些奇怪的音調,似乎入耳就能品出一股子某個偏僻海島的海腥味兒。
他此次帶着兩萬倭寇一路殺將過來,撒豆子似的往沿途駐了不少蝦兵蟹將,倒好似海上生活過膩味了,對大魏秀麗江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入了蘇州府之後,也只是縱容手下搶掠一通,之後倒開始張貼告示安民,招兵賣馬,大有與朝廷軍抗戰到底的架勢。
不過鑑於多年惡名昭彰,尤其這幫倭寇進了蘇州城之後禍害了不少人家,本城百姓也拿安民告示當騙人的鬼話,被倭兵砸門而入,拖着家裡年輕的男人去應徵,後面跟着一串老弱婦孺哭着喊着,倒好像是送喪一般。
張九山對此十分惱火,差點將蘇州衙門公堂之上的桌子給劈了:“這幫孫子,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哪裡不好了?哭哭啼啼倒好像老子要他們的命一般!”若不是爲了長治久安,依他往日的脾氣,早就下令一刀砍了丟到海里喂鯊魚去了。
他身邊跟着個黑猴兒似的矮瘦男人,再三苦勸:“九爺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人,等打下了這大魏半壁江山,就立國登基,這些百姓將來可都是九爺治下,全砍光了也不行,倒要慢慢教化,讓他們知道九爺的寬厚仁德。”
這人名喚姚三裡,當初他娘生他,走了三裡地幹農活,哪知道將孩子生到了田間地頭,鄉下人沒什麼見識,就以此爲名。姚家日子過的還行,也供了兒子跟着鄉下私塾的先生讀了幾天書,哪知道後來張九山帶着手下殺進村裡來,姚三裡憑着自己那半瓶子水的學問,不但保住了命,居然還成了張九山身邊的狗頭軍師。
張九山在府衙大堂裡呆的氣悶,便吩咐姚三裡跟着,出來散心,順便檢閱抓回來的這幫兵丁。
郭嘉滿臉泥灰一身半舊的布衣,混在被抓的蘇州青壯人堆裡,擡頭去瞧閱兵的張九山,腦子裡揣測着張九山的意圖。
張九山沒念過書,略認得的幾個字還是姚三裡所授,站在一幫蘇州青壯麪前,將抓來的這些人打量一番,搖頭不滿:“這都是從哪裡蒐羅來的瘦雞崽子啊?身無二兩肉,恐怕連撐船都不會,就這身子骨打仗,海上的一陣風都能將人吹跑嘍!”
姚三裡跟上來小聲勸他:“九爺,身子壯實都是練出來的,等將這些人練入營中,狠狠操練一番保準壯實。只是當務之急是務必要讓他們對九爺死心塌地,才能補充咱們的兵源。九爺務必要講些好話,好籠絡他們!”
張九山有幾分不耐煩,可是就像姚三裡說的,身爲“帝王”還是要“寬宏大量”,他雖然還未黃袍加身,可是帝王的美德定然也是有的,只能咳嗽一聲,扯着嗓子講話:“……往後你們跟着爺,金珠銀寶少不了你們的,就算是官府聽到了爺的名字也是要抖三抖的!”
他講話有點粗,但姚三裡認爲但凡是人就有弱點,有的人怕死,有的人愛財,但凡利益趨同,便能夠長久。張九山在海島上有金礦,真要論有錢,他也許要比大魏的皇帝還富裕。蘇州府有錢人雖然不少,可拿金豆子隨便發的僱主恐怕也沒幾個。
張九山扯開嗓子講了一通,下面應者寥寥,姚三裡朝身後打個手勢,立刻有倭兵擡着銀錠子過來,雪亮亮的官銀晃的人眼花,姚三裡笑着哄底下這幫青壯:“九爺出手大方,今日應徵入伍者每人發銀一錠,往後打下別的州縣,還有重賞!”
倭兵挨着人頭髮銀錠,郭嘉拿到手之後,翻轉銀錠,看到銀錠下面刻着的印記,果然是蘇州府官銀。
張九山倒是會做買賣,殺了蘇州知府,反將蘇州府的庫銀拉出來收賣人心。拿到銀子的青壯們看到銀錠上的印記,有的露出幾分茫然,有的心有竊喜,暗暗塞進了衣袖裡,想着將來等到朝廷軍打走了張九山,只要將這銀錠融了重鑄,誰還能認出這是官府雪花銀?
真是天大的便宜!
還有家中姐妹妻子被張九山手下倭寇糟蹋的,存了一腔復仇之念,等待時機。
周鴻的模樣早在張九山那裡掛了號,但衛央等人卻並不引人注目,他穿着一件半舊的褂子,混在人羣裡瞧熱鬧,拿到銀子的時候還咬了一口,在銀錠上留下個牙印,笑的傻呼呼的:“真的真的!”引的發銀子的倭兵在他屁股上踹了兩腳:“傻樣!”
旁邊有人對他怒目而視,有的人則暗暗搖頭,還有那些認錢不認人的主兒,覺得跟衛央大約會有點氣味相投,還往他身邊靠了靠,試圖與他聊天。
衛央拿到了銀子,又被拘着跟一幫蘇州青壯一起操練,而張九山大約是真心想要在大魏土地上紮根,在飲食上居然都不曾剋扣這幫人,當真拿他們當新兵蛋子訓練。
衛央與郭嘉以前就打過照面,兩人都在明州城裡混着,逢年過節,郭嘉在明州而周鴻不曾出征之時,在某個宴會之上總有交集的時候。
衛央起先還當自己瞧錯了,好幾次朝着郭嘉張望,後來藉着休息的時候湊到了郭嘉旁邊,小小喚一聲:“三公子——”待得郭嘉露出警惕的神情,他才傻呵呵上前拍着他的肩膀:“三哥,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你怎的也在這裡?”
郭嘉與衛央身份懸殊,他與周鴻本來也不甚相熟,僅能算是認識,但對他身邊的護衛其實印象些微有點撒糊,經得衛央提醒總算想了起來:“我以前是跟着周大哥的,三哥你忘了我也正常,只是近來周大哥出遠門,我沒得營生,這纔在家裡待着。”
“你家周大哥出遠門了?”
衛央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可不是嘛,我家大哥平日就忙的不行,又趕上今年年成不好,事兒也多,他不得到處忙活。我倒是在酒樓裡找了個活計幹,可做小夥計又能賺幾個錢,趕上來個沒錢的女客,還帶着個小丫頭不肯付房錢,還有個黑塔漢子跟着,差點被那姓宋的給打斷了腿,只能辭了這活計。真沒想到九爺這裡除了管飯還給發銀子呢。”
他一番話講下來,郭嘉是徹底放心了,還跟着他嘆一句:“你這夥計當的可也有點慘。碰上這樣不講道理的女客,掌櫃的沒趕出去?”
“這兵荒馬亂的,掌櫃的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東家更不是見了人影,三哥你不是很會賺錢嘛,怎麼也跑到九爺營裡來了?”
旁人聽着這倆人倒真是在敘舊,就算是倭兵過來,聽得一耳朵,也分辨不出來這兩人話中之意。
衛央與郭嘉接上了頭,郭嘉聽得葉芷青跟虎妞還在酒樓,且身邊又有老宋,聽話音竟然還有周遷客的人,倒是讓他將一半的心都放回了肚裡。
人是他領過來的,可如今他是不可能藏在地窖裡,對外面的事情半點不聞。尤其張九山狼子野心,總要知道他的動向纔好。
兩個人既然熟識,往後操練便央那倭兵將二人編到一個隊裡,晚上巡邏也是一隊倭兵帶領三五名新兵巡查街道。
衛央與郭嘉趁着出來巡邏的時候觀察張九山在城裡的佈防,暗暗記在心裡,回頭再想辦法往外傳遞消息。
周鴻的臉不能示人,只能在夜半出現,而其餘斥候也有一半混進了張九山的隊伍,城內的消息倒是能打探得來,卻沒辦法送到常熟太倉去。
葉芷青自知道了周鴻暗底裡的安排,再看老宋怎麼看怎麼奸詐。也不知道當初是不是腦子進了水,竟然漸漸把老宋歸類爲憨厚正直可靠的保鏢一類。
不過老宋此次受傷極重,就算是高燒暫時退了,如今還有些低燒,只能在地窖裡躺着休養。有時候周鴻會出現,他便閉着眼睛裝睡。
周鴻的出現有些神出鬼沒,也不知道他黑天白夜都在哪裡藏身,有時候是夜半,葉芷青都裹着被子睡的迷迷糊糊了,猛然察覺身邊似乎站着個人,爲了節省照明,地窖裡也並不是徹夜亮着燈。
她半夜無緣無故睜開眼睛,第一次隨意伸手,摸到周鴻溫熱的手掌,差點嚇的尖叫出聲,還是周鴻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小聲道:“是我。”她纔沒喊出聲來。
周鴻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放心她,還是單純只是來瞧她一趟,坐在她的地鋪上,將睡的溫熱的她攬在懷裡,還輕拍着她:“睡吧睡吧。”
能睡得着纔怪!
葉芷青在黑暗之中朝他翻個白眼,真覺得他的夜視能力堪比貓頭鷹。她們在地窖裡幾日,從上面搬了不少東西下來,在地窖裡打了地鋪,除了黑暗潮溼了一點,如今已經能夠舒舒服服在裡面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