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頭一次去迷神閣時,因賀夷簡招去行刺之人,混亂中賀夷簡曾帶本宮躲入俯仰樓中的一條暗道,從另一頭出去時,卻是閣中女子的閨房!”
燕九懷聽完,嗯了一聲:“像點樣子的館閣都會這麼做,一來是爲了安全,譬如公主你遇見的情況,二來卻是爲了避嫌,譬如那日公主從樓上眺望到賀夷簡向樓中走來,公主卻不打算見他,便從密道之中悄然離去,公主想必也發現了,俯仰樓與密道出口之處卻是離得遠得很……”
元秀打斷了他的話:“那一次,本宮是從俯仰樓到了閨房中,俯仰樓只是宴飲歌舞地,而出來的地方是做什麼用的,本宮也能猜到一二,本宮若沒弄錯的話,那條密道,反過來一樣可以用吧?”
“不錯。”燕九懷有點意外的看着她,“公主這麼問,莫非是想爲迷神閣脫罪?”他過來只提孟破野卻壓根沒提到迷神閣,顯然是早知任秋之案如今鬧得滿城風雨,牽涉到了皇家,又落在了長安人盡皆知的忠直之臣手裡,迷神閣作爲案發之地,壓根就不可能全身而退,至多幾個主要之人憑藉着探丸郎的武力改頭換面,拋棄基業遁出帝都。
但元秀此刻問起案件詳情,燕九懷自然很是意外。
“本宮聽說,那任秋對迷神閣中被殺的鶯娘很是喜歡,甚至一度想要爲她贖身,只是被任娘子所阻止。”元秀擡手掠了掠披散下來的鬢髮,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原本那日在紫宸殿上聽了孟光儀簡略說的經過,也以爲迷神閣裡有古怪,但後來想起那日的密道,卻有些明白了……若是其他館閣倒也罷了,迷神閣裡有燕小郎君你坐鎮,那秋十六娘可是連薛大娘都是從少年時候一路佩服她過來的人,卻不知道怎也會吃這樣的虧?”
燕九懷盯着她半晌:“任秋之案無論背後指使之人是誰,迷神閣都難逃干係,而且將罪責推給迷神閣,對各方而言纔是最好的結局,聽公主的意思,彷彿迷神閣還有生機?”
“是本宮自己好奇。”元秀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你也可以不告訴本宮,不過若想保孟破野太平無事,庶母且不去說,本宮是要得罪一兄一姊的,尤其本宮的七姐就要下降長安風儀被推爲第一的崔風物,如今誰也不敢給她沒臉,燕小郎君,你尚且知道不收錢殺人是做白工,何況本宮呢?”
燕九懷思忖半晌,才道:“那日我並不在迷神閣中。”見元秀奇怪的看着自己,他雙手一攤,很誠懇的道,“我只是在迷神閣養病,以及偶爾過去探望十六娘罷了,我另有住處,是我師父留給我的。”
“你和秋十六娘究竟是什麼關係?”元秀忍不住問道。
一聽這個問題,燕九懷立刻嘿然道:“我與她的關係倒沒什麼,是我師父與她關係不淺。”
元秀道:“你師父是誰?與秋十六娘什麼關係?”
燕九懷立刻反問:“杜青棠與你那三姑是什麼關係?我師父與秋十六娘也是什麼關係!”
元秀頓時語塞,她雖然年紀小,但這幾回去清忘觀裡見過了杜青棠的詩畫,也拿了杜家特意送去的帖子赴宴,如何感覺不到玄鴻元君與杜青棠之間若有若無的曖昧?夢唐風氣開放,幾十年前的魚玄機,她所鬧出風流韻事來的那間道觀名字叫做咸宜觀,觀名正是來自玄宗皇帝的愛女咸宜公主。
玄鴻元君雖然是出家之人,可若要還俗也沒什麼,何況相比平津這個例子,杜青棠喪妻多年,玄鴻亦是獨身,兩人便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坊間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議論——本朝孀婦再嫁、琵琶別抱之事皆是家常便飯,開朝的幾位公主鮮有隻嫁了一次的……可元秀究竟是晚輩,以她的爲人自然不肯說自己姑母的閒話。
不過燕九懷這反問固然態度不好,卻也等於是回答了她的問題,她沒有聽說過燕寄北的名聲,便一帶而過,重新把話題轉回了方纔的事上:“任秋殺那鶯娘,是否與迷神閣中的秘道有關?”
“那日我不在閣中,但聽雲娘子後來帶人查看,密道里面確實有人經過。”燕九懷藝高人膽大,也不覺得有什麼好隱瞞的,爽快的將秋十六娘這幾日在閣中搜查的結果告訴了她,“鶯娘院子裡的密道通往的是俯仰樓後的一間院子,你從俯仰樓中的密道另一頭出來的地方,乃是荔娘所居,鶯孃的院子就在她西面。”
他頓了一頓,“不過此事是不可能告訴孟光儀的,不瞞公主,孟光儀帶走了孟大後,雲娘子查到這一點,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那條密道封了——這種密道上面自有機關,一旦出事,便直接在兩端封死,迷神閣的暗道是請了專人所砌,若不是知道密道經行,哪怕是這一行的匠人想要查出真相也是極難的。”
元秀蹙了蹙眉,她當然知道迷神閣爲什麼發現疑點也不告訴孟光儀——若沒有這條密道在,迷神閣自可以咬死了是任秋殺了鶯娘,至於原因,他們不知道,也許任秋中了邪?也許任秋本性殘虐?反正,當時院子裡只有任秋與鶯娘,迷神閣什麼都不知道!
一旦密道之事曝露,齊王和昌陽公主怎麼肯放過這點?到那時候,說不得反扣一個迷神閣私建暗道,謀財害命的罪名!
“任秋爲何沒說?”元秀好奇的問,聽燕九懷的意思,似乎孟光儀如今也不知道這件事。
燕九懷瞥了她一眼:“那密道的出入之處在鶯娘房內牀幔之後,換做你是任秋,正與心愛女子親熱之際,卻見帳子後面走出一個衣冠不整的男子來,你待如何想?何況那任秋對鶯娘可謂是情深意重,那傻小子從前甚至鬧着要爲了她永不娶正妻……”
“那男子到底是誰?”元秀一皺眉,“你說那日你不在,怎的我聽起來你知道的卻不少?”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我能找到孟破野,當然也能找到任秋。”燕九懷懶洋洋的說道,“這些都是他說的。”
元秀問:“任秋在什麼地方?”
“公主不要擔心,若要殺了他,我早就下手了。”燕九懷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譏誚一笑,“雖然我很想這麼做,不過秋十六娘經營迷神閣多年,但有一絲希望讓它存續,總是捨不得放棄的。”
如果任秋被殺,皇家要一個死人何用?更不必說爲了已死的任秋賠上皇家名譽,在這種情況下,豐淳定然是毫不猶豫的否認謠言,直接將此案做個案犯畏罪自殺的結論。當然,如果燕九懷殺了任秋,官面上迷神閣是出不了大事了,但私下裡齊王與昌陽公主卻是絕對不會放過它的。
元秀心思轉了一轉,沉吟道:“任秋竟殺了鶯娘而不是那男子?”
“他說他不是那人對手,打算動手時,反過來被那人收拾了一頓。”燕九懷嘁了一聲,道,“坊間不是傳遍了任秋不學無術之名嗎?這任秋身量不高,力氣也未足,尋常長安少年,拳腳上面略微花過點工夫的便足以對付他了。”
元秀聽他這麼說,便知道他也不知道韋坦所見的那一幕,她自不會說出來,只是道:“衙門上門去拿人了,迷神閣裡竟才知道,閣裡被放了眼線,秋十六娘本宮瞧着是個極精明的,沒想到也栽了這麼一回。”
燕九懷嗤笑:“誰沒有看走眼的時候?”他眯起眼打量着元秀,道,“譬如我才見公主你兩三面時,也只當你是個嬌生慣養不諳世情的金枝玉葉,誰想到你膽子卻當真不小呢?”
元秀卻舉袖掩口,彎着眼睛道:“燕小郎君,本宮要是沒記錯,當初你曾說過,相信本宮絕對會活得很好的!”
被她提起往事,因着目睹孟破野受刑而胸中積累的殺意竟略去了一些,燕九懷隨即警覺:“公主很會抓住機會,使我對公主下不了手?”
“燕小郎君本就對本宮無殺意。”元秀坦然放下了袖子,“先不說對孟破野動刑者並非本宮,燕小郎君殺了本宮,又能得到什麼好處?若能的話,從前已經有好幾次機會,譬如市中,何況燕小郎君武功雖然高強,但天下未必沒有不能勝你者,再者,一人不能,可以兩人,你擅闖禁宮,已是大罪,若再誅殺帝國公主,緝令到處,十道三百六十州,卻不知道燕小郎君未及弱冠,打算從此以後,都做一條喪家之犬、惶惶而度了嗎?”
燕九懷瞪了她一眼,手腕一翻,從袖子裡拿出一物來對她示威般晃了晃。
元秀定睛一看,頓時叫道:“這是本宮的如意合歡五蝠簪!你……你居然已經在妝臺上摸過了?”
這支簪子乃是赤金打造,因匠人手藝精湛,整個簪身猶如如意,簪首處五隻蝙蝠張翼相連,四周飾以合歡花,卻是昭賢太后所遺之物,爲了嘉城公主的生辰上面需要按品大妝,採藍前兩日才取了出來,放在妝臺上的匣中做準備的,卻沒想到便宜了不請自來的賊人。
“這也不能怪我啊!”燕九懷欣賞的打量着手中的赤金長簪,理直氣壯道,“我方纔在妝臺上隨便打開銀匣,便見此簪在夜色之中依舊光華灼灼,上面簡直寫着帶它走三個字,我豈能傷了如此美簪之心?”
元秀簡直要被他的無恥氣得吐出血來,大怒道:“這簪子是我養母所遺,你若敢帶走它,本宮明日就上殿稟告五哥,派兵平了迷神閣!”
燕九懷面有遺憾之色,將簪子歸還妝臺後,不情不願的走了,臨走前提醒:“孟破野傷得很重,我雖然給他帶了藥,但楊太妃的人若再吩咐動刑,恐怕命不久矣,到那時候……公主,這可是念在了你的面子上,我才特特來說一聲——皇家剛剛要辦昌陽公主的喜事,也不想接下來就辦她的喪事吧?楊太妃?孟破野正當盛年,那老虔婆殺之如何償命?我自然會選年輕美貌的公主動手了,公主你說,對也不對?”
他這番提醒,元秀翌日被採藍問起了昨日入浴時挽發的長簪去了何處時才知道自己的面子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