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在牢中不知外界之事,卻不知道孟光儀向宮中稟告此事時,可曾提到那日鶯娘房裡還有一人?”任秋翻了個身,忽然問道。
這件事情,韋坦曾託了盧渙尋了藉口入宮來說過,元秀一直記在了心裡,這會任秋忽然提起,她也不驚訝,只是淡淡道:“本宮對朝政興趣不大,是以孟光儀的奏章並未去打聽。”
見任秋默然,她復問道:“還有一人是誰?”
“我一個有母無父的私生之子!固然衣食無憂,但生長坊間,時間長了身世豈能瞞住?左右鄰舍鮮有看得起我的,家母又是一介婦道人家,等閒不出門的,長安這樣大,平康坊裡出入之人裡面非富則貴,最不濟也是有才,我如何識得?”任秋沉默之後,冷笑着說道。
元秀皺了皺眉,當日韋坦也說沒有看到,如今任秋也說不認識,倒有些棘手,她問道:“那日情形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任秋這一回張口便道:“我照着從前的習慣,坊門纔開後就進了迷神閣,那裡面的人與我也是多半熟了,便有人引我去鶯孃的院子,我與鶯娘在一起時,素來不喜旁人在附近礙眼,所以她身邊伺候的人並先前爲我引路的小廝不必說就走了……”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複道,“那時候鶯娘妝面整齊,正在當窗梳妝,我進了屋,才與她說了幾句話,便覺得屋中有些不妥,後來帳子後面翻出了一個人來,與我爭吵了幾句,那人身手極好,我不是他對手,只能看着他拂袖而去……之後我質問鶯娘,她自恃與那男子交好,反過來譏誚於我,我一時按捺不住,把她殺了。”
這番描述他說得輕描淡寫,元秀沉吟着,卻聽任秋忽的一笑,看向她的眼神竟十分傲慢:“貴主,聽說齊王世子年紀比我小上數歲,不過代王世子年紀卻是與我彷彿的,若是代王世子做了這樣的事情,卻不知道此刻可也會被關在這裡等候處斬?”
“孟光儀素來公正,若是代王世子落在他手裡,在在眼裡,與你其實也沒什麼兩樣。”元秀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
“話是這麼說,但若代王世子當真如此,恐怕就是今上也會想着法子爲他脫罪,哦,今上何等身份?如此小事何必親躬?只需略加暗示,自有人搶着替世子頂罪!”任秋淡淡的說道,“所謂公正,也不過是孟光儀能力之內罷了!”
元秀平靜道:“本宮聽了你這番描述,覺得孟光儀所判並無不妥之處,鶯娘雖然是樂籍女子,但她若不好,你回頭告訴了迷神閣的鴇母,你是閣中貴客,迷神閣的鴇母若非壞了腦子,豈有不替你好生教訓她的道理?爲着一個樂籍女子衝冠一怒,致血濺五步,使自己淪爲階下之囚,委實不智!”
任秋冷笑着道:“貴主此刻說來自然冷靜,貴主身份尊貴,養在深宮,先後受兩位太后視同掌上明珠,想必是深得母儀天下之教誨的?是了,在我殺鶯娘前,嘗聞魏博節度使之子賀夷簡對貴主一見鍾情,百般追求——不過坊間也有人私下裡說,明面上看似賀夷簡戀慕貴主,其實貴主早已與他有了苟且之事,甚至還藉着迷神閣的地方私下幽會、我前幾日聽獄卒議論說貴主在七……昌陽公主下降後立刻離開了長安,說是避暑,但連昌陽公主的回門之儀都未參加,分明就是珠胎暗結,這才匆忙離開前去處置……”
“荒謬!”任秋口齒伶俐,這會忽然說得元秀三人都是驚愕萬分,一直聽到了這會於文融與霍蔚才如夢初醒,忙不迭的呵斥起來:“簡直就是一派胡言!阿家冰清玉潔,這是何人膽敢在背後詆譭阿家名聲?莫非不想活了麼!”
元秀也是滿面緋紅,眼中閃爍着怒火!
任秋不屑的道:“貴主豈非一樣易怒且不智?”
“夠了!”元秀深吸了口氣,擺了擺手,示意於文融與霍蔚都按捺下來,蹙眉道,“你這樣激怒本宮又有什麼好處?”
任秋懶洋洋的道:“大約是因爲自己快死了,總也想尋一尋其他人的麻煩,貴主進來時難道沒有瞧見麼?這附近的獄卒都不多,這是因爲斬刑判下後,我一直到處尋附近之人的麻煩,他們厭煩之下,這才站遠了。想來貴主來時一定沒有表明身份,給的銀子也不多,居然無人提醒你?卻是送上門來叫我出氣了。”
饒是元秀對他之時心情複雜,此刻也不由得沉下臉來!
霍蔚怒極反笑:“你敢拿阿家出氣?當真以爲我等整治不了你了?”
於文融亦笑着道:“阿家一向慈仁,咱們跟着阿家素來也是與人爲善的,如今倒是遇見了一個以爲咱們好欺負的了。”
內侍因是閹人的緣故,自古以來心思便陰柔灰暗一些,自秦漢以降,內廷裡面齷齪的勾當,固然不能說全是內侍所致,卻也脫不了身,尤其本朝宦官專權,至今都掌着神策禁軍,背地裡的手段更是陰損毒辣,不足爲外人道。
霍蔚是從前朝文華太后身邊出來的老人,別瞧任秋方才幾句話爲難住了元秀,他手裡卻是盡有得是陰損的法子來收拾任秋,偏還能叫任秋無處訴說。
任秋並不懼怕,只是笑眯眯的提醒他們:“門外的人你們認識麼?”
被他這麼一提醒,三人都是一怔,下意識的回頭看去,卻見囚門下面果然出現了一雙皁色快靴,外面也傳來低聲的交談。
“是誰在外面?”於文融立刻沉聲喝問。
回答他的卻是囚門再次被打開來,方纔帶元秀一行進來的獄卒復領了兩名華衣少年走了進來,一面唸叨道:“孟尹一個多時辰後便回來,張小郎君你可要悠着點兒……”
“我理會得。”當先的少年微微頷首,看到元秀時也有一絲驚訝,待那獄卒出去了,才拱手道,“見過貴主!”
元秀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了後面的杜拂日身上:“不必多禮了,兩位如何會到這裡來?”
“回貴主的話,當初學生的姑丈遇刺,刺客至今未能抓到,兼之京兆府中事務繁忙,姑丈便暫時將此事壓下,只是學生的姑母究竟不放心,爲撫慰姑母,學生便邀了同伴一起繼續追查此事,也是略盡寸心!”張獻復拱手答道,他如今正在國子監中讀書,是以以學生自稱,元秀點一點頭,又看了眼杜拂日:“張家郎君所邀的同伴就只有杜十二郎嗎?”
張獻聽她對杜拂日的稱呼頗爲親近,暗鬆了口氣,道:“回貴主,學生原本還邀了裴家的餘光兄,只是他今日恰好有事不能前來,這才只有十二郎同行。”
孟光儀遇刺,與任秋案脫不開關係,所以張獻要追查刺客,從任秋這邊入手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爲何偏偏是自己也動了這個心思的時候,他們卻也過來了?元秀想到此處,看向他們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長,張獻察覺到了,立刻道:“因先前我等已來過幾次,而任秋之母任氏時常前來探望,所以聽獄卒說有一位娘子已經在囚室,我等還以爲是任氏,卻是打擾貴主了!”
任秋雖然不得皇家承認,但也只是坊間相信罷了,宗室裡面自然是清楚他的血脈的,就是朝臣裡,也猜到了七八分,張獻是張明珠之子,自然很清楚,如今元秀到了這裡,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室另有打算?或者是等待風頭過了,設計掉包?
他們兩個不問青紅皁白的一頭撞了進來,卻委實鹵莽。
想到此處,張獻便想立刻離開。
不過元秀察覺到他的想法,卻不能就這麼放他走了,當下笑了一笑:“張家郎君請先留步!”
“貴主可是有什麼吩咐?”張獻面上閃過一絲瞭然,隨即轉爲鎮定,不卑不亢的拱手問道,元秀笑了一笑,站起了身:“本宮今兒過來,只是對鶯娘之死有些好奇,所以本想尋着案犯問一問,卻不想任家郎君如今一心求死,什麼也不想說,本宮也不想爲難他,不知能夠向張家郎君打聽一二?”
張獻原本思忖着早些去向孟光儀報信,以免被皇家得手,如今見元秀特特要留住自己,更是堅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心裡正轉着拒絕的措辭,卻見元秀話是這麼說,但人都快走到門邊了,顯然是打定了主意,從進門後就一直沉默的杜拂日忽然開口,在他身後輕聲道:“既然如此,不如離了此間詳談?”
見他代爲同意,張獻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也只得悻悻道:“貴主有令,豈敢不從?”
這邊瞬間被丟下的任秋皺了一皺眉,似乎也想到了兩邊這會的打算,他立刻冷笑出了聲,重新翻過身去。
兩行人並做了同行,出了大牢,門口獄卒見到了不由多打量了幾眼元秀,只是元秀這會已經將帷帽上的面紗重新翻了下來,影影幢幢的看得並不清楚,只能從衣裙上分辨出來是年輕的女郎,見她來時是帶了兩個隨從,走時卻是與孟光儀的妻侄張獻一道,不免心下猜測。
張獻並沒有留意到這些,他當先引路,臉色有點凝重——張獻的性情受張明珠影響,頗爲耿直,但待人上面卻不如張明珠嚴厲,若是張明珠在囚室裡面見到元秀,定然要立刻去向豐淳問個清楚,以防皇家當真幫着任秋活命,破壞刑律。張獻雖然也有維護夢唐律的想法,但他爲人寬和,沒有拿到元秀此行的證據,那質問的話卻說不太出來。
“卻不知道十二郎打算在什麼地方詳談?”張獻正在思索着該如何設法提醒孟光儀,眼看一行人已經快走到京兆府大門處,耳邊忽然傳來元秀公主的詢問,他立刻靈光一閃,站住了腳步,笑着道:“卻是學生糊塗了——京兆府後正是學生姑丈姑母所居,不如請姑母借一處花廳說話?”
他擔心元秀不同意,還特別補充道:“就在後院,若是貴主想看一些文書卻也方便。”雖然是拿誘餌,但張獻也擔心元秀得隴望蜀,特特強調了一些,若是元秀索取的文書不便給予,到那時候也好推脫。
元秀思忖片刻,方慢慢道:“也好。”她又想了想,“只是本宮今日微服而來,本不欲驚動旁人……”
“貴主但請放心,學生這些日子與十二郎常來,今日也是先去給姑母問過安纔去看任秋的,如今並不需要去姑母那裡。”張獻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