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貴主身邊的近侍!”薛氏醒悟過來孟破斧的用意想要再離開時卻已經晚了,不遠處一個人轉過了身來,藉着迴廊之下的燈火一望,立刻出聲道,此人說話聲音卻大了許多,不但正與他說話的朋友,就連更遠處的一些人也注意到了,紛紛將詫異的目光投了過來。
這會只有一走了之。
元秀一言不發,撥開了小云兒就要繼續向外走去,哪知那人卻忽然走了過來,元秀步子雖然不慢,但那人佔了男子腿長的優勢,躍過了欄杆竟追到了她面前,笑吟吟的抱拳行禮道:“學生見過貴主,今日未知貴主親自前來,方纔貴主經過,失禮之處,還求貴主原宥。”
此人這麼一攔,元秀若是繼續不答而走,未免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在裡面了,就算她不介意皇家氣度,叫人看見了還以爲她到迷神閣來做了什麼事,以至於這般心虛,元秀壓住了心中惱怒,淡淡的道:“本宮過來只是爲了聽秋十六孃的琵琶,如今聽說十六娘乏了,自然便要回宮,今晚之行,本宮本就不欲驚動他人,這位郎君卻是客氣了。”
她這麼說了,想着那人總也該識趣些,不要繼續糾纏下去,誰知道那人依舊抱着拳卻笑道:“貴主寬宏,學生欽佩,只是貴主想來也聽到了方纔秋十六娘所奏無名之曲,有人現擬了曲名,深得王家二十二郎讚賞,如今許多人都簇擁去了王家雅座那邊一觀,未知貴主可有興趣同去一看?”
他以學生自稱理當是國子監中的生員,帷帽下元秀飛快的思索着此人用意,淡淡道:“你是誰家郎君?”
那人露齒一笑,復一禮:“學生李復,字子反。”
元秀頓時眯起了眼,迴廊上面隔了三五步就點了一盞碧紗宮燈,因此此人容貌被燈火照的很是清楚,李復看起來二十有餘,他生得與李十娘輪廓相似,但五官顯得俊朗剛毅,身材魁梧,雖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攔公主去路,但舉止卻不顯輕佻,讓人難以生出惡感來,其實元秀在寒食麟德殿前的蹴鞠時也看過他的,不過當初注意力都放在了兩崔身上,卻將他早就忘記了。
這會微微一點頭:“李郎君爲何不在那裡,卻要邀本宮前往?”
“那裡畢竟是王家包下的雅座,學生幾位同伴與司徒並王二十二郎都不甚熟悉,因此學生原本是打算過來陪幾位過去,順便做個引見之人的,卻不想在此處遇見了貴主。”李復笑着解釋道,“方纔秋十六娘擇定了迷神引之名,王二十二郎也贊此名極好,不過學生的幾位同伴裡卻有不同之見,想來這會到了雅座中也是如此,學生方纔還想着司徒離開之後卻不知道誰人能夠主持公道,如今貴主在卻是恰好了,未知貴主肯否前往一觀?”
元秀皺眉,她纔想問王展爲何又不在了,便想到孟破斧剛纔所言,道是秋十六娘請了幾人去後面,估計王展就在裡面。
孟破斧渾然無視了薛氏的眼刀,笑嘻嘻的插話道:“公主殿下不如一起去罷,左右如今宮門也關了,公主殿下說回宮恐怕也回不去的。”
薛氏皺眉道:“貴主是什麼身份?雖然宮門這會已經關了,難道要叫開還難嗎?”
“這兩日宮裡也沒什麼事,本宮便去湊一湊熱鬧吧。”元秀短暫的思索了一下,不動聲色的道。
這李復不是簡單之人,他出現在此處的時機是如此的湊巧,恰好就是孟破斧失聲叫出自己身份之時,站的位置又那樣的巧妙,近了元秀一行方纔哪怕被孟破斧衝上來也不會站住,遠了便未必那樣自然的聽見孟破斧之言……
若是說孟破斧與小云兒方纔不是特意在這裡等着配合他,元秀那是說什麼都不相信的,她也很好奇這李復究竟在打什麼主意?秋十六娘是薛娘子都很佩服的人,又曾撫養過燕九懷,想到燕九懷讓讓人頭疼的性.子,再加上幾次與秋十六娘照面下來的印象,元秀覺得十六娘可不僅僅是個擅彈琵琶的樂師,只看着今日迷神閣出事後重新開張就知道了,若是等閒之人又怎麼可能在得罪了齊王一系後還能請到這許多的貴胄前來?就算是琵琶國手,只爲了聽幾曲而得罪了天子親兄,這種事情肯做的人可沒幾個。
這李複本是世家子弟,他能夠將年紀差不多的長安少年郎籠絡得好,固然有幾分本事,多少也是佔了出身的光,如迷神閣這樣北里數一數二的閣子卻不然了,別瞧秋十六娘就算脫了籍也纔是平民,在李復跟前壓根就不夠看,可北里這些閣子屹立多年,迎來送往着滿朝達官貴人,背後錯綜複雜的勢力可不是尋常一個世家子弟所能夠輕易指使得了的。
孟破斧與小云兒不管是不是迷神閣的人,如今身在迷神閣裡,若是沒有閣子裡的高層叮囑,旁的事也就罷了,又怎麼敢幫着李復算計堂堂公主?
這麼想着,今日秋十六娘彈奏無名之曲、請來客擬曲名,最後偏生選中了杜拂日的……也不知道這是否出自李復的手筆?
想到了剛纔秋十六娘那一曲的引人沉醉處,元秀抿了抿嘴很有些不悅——古語說曲乃心聲,原來也不盡然嗎?
李復見元秀答應,口角含笑,抱拳一禮,請道:“貴主這邊請走。”方纔正與他說話的幾人也紛紛圍了上來,對元秀拱手爲禮,這幾個人看衣着或華貴或簡素,但瞧着氣度神情倒都是不卑不亢,若是照着物以類聚人以羣分的標準,李復確實不俗了。
元秀目光一溜,發覺這幾人周身書卷之氣濃郁,便問道:“你等可都是國子監中生員麼?”
“回貴主的話,學生正是。”那幾人聽了復拱手答道。
元秀眯了眯眼,這麼說來這些人今日前來聽曲,未嘗沒有藉機揚一揚名、在迷神閣特特請來的權貴跟前露一露臉的打算了?若是如此,李復想着法兒讓秋十六娘弄出個曲名來讓人擬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固然這些明年很可能要應試的生員需要迷神閣今日請來的這些權貴賞識,但迷神閣也需要這些士子幫着宣傳坊間的名聲,彼此各取所需——如果這回擬曲之人文采過人,來年春闈上面中了上好的名次,那麼到時候迷神閣定然可以藉機再出一次風頭……
不過爲什麼是杜拂日?
當年,李瑰和杜丹棘固然一直被並提,但這兩人的私交不論,李復與杜拂日年歲有差距,況且兩人成長的情況也不盡相同,李復有李十娘這個妹妹需要照拂,撫養他們兄妹長大的大伯談不上虧待,但也談不上太上心,而且趙郡李氏在憲宗一朝算不上太過得意,最得意的還是鄧國夫人——因她所出的王子節被憲宗賜給了當時的太子豐淳。
而杜拂日出生時,雖然杜丹棘已死,但杜青棠其時已經初露鋒芒,後來更是權傾朝野,但杜拂日深居簡出,勝似女郎,如此對比,元秀以爲李復對杜拂日若存嫉心倒應該是有可能的,總不至於特特繞了這麼個圈子幫他吧?
如此想着,李復已經引她到了高臺前比其他雅座都要大些的一處地方,還沒進去,就見外面守候了好些隨從,裡面喧嚷議論之聲更是撲面而來。
李復含笑推開了門,他自然不會先進去,但推門時已經被門邊幾人看清了面目,都笑着道:“子反兄你可算來了,咱們這兒正吵成了一團,司徒被十六娘請到了後面,錦娃這會也不知道該幫誰了,你正好過來評一評理。”
元秀從之前幾件事上面已經窺到李復交遊廣闊,甚至澤被到了他的妹妹李十娘身上,如今聽了這幾人說話對李覆在長安少年中的地位與聲望又不禁高看一眼,但聽裡面秋錦娃的聲音輕嗔着道:“奴哪裡是不知道該幫誰?只是郎君們口舌太過鋒利,奴不知道如何回答罷了。”
夢唐選官的標準是身言書判,因此秋錦娃說人口舌鋒利,卻是語氣親近的稱讚,又有幾人拊掌大笑,越發顯得熱鬧。
李復微笑着道:“裁判之人我倒是請到了一位,只是你們不可怠慢纔是。”
裡面的人都奇道:“是誰?”
李復這纔對元秀作了一個請的手勢,笑道:“貴主請!”
他笑的謙遜而又恭敬,元秀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取下帷帽,走了進去。
雅座裡聽到貴主時大多人都露出了驚色,如今見她取下了帷帽卻又是一驚,這裡面先前見過元秀以及定力較好者只是不解元秀到了迷神閣也就罷了,爲何還要如此拋頭露面,但另外也有幾名士子驚訝於她的容貌,然而即使有驚豔之色,今日有資格來聽秋十六孃親自彈奏琵琶的都非常人,便是一些人出身低微,總也是得了貴人青眼特特攜過來的,而這些人裡有資格進入這間雅座的自然都與王家或多或少有些關係,所以都溫文爾雅的行了禮。
如王子瑕等與元秀常見面的,不論先前是否有過沖突,這會自然都心照不宣,額外客氣了幾句。
元秀將帷帽遞給了採藍拿着,與幾個相識之人寒暄過了,施施然走到了讓出來的主位上坐了下來,淡然道:“原本本宮只打算與大娘聽完了秋十六娘之曲便走,但中間被李家郎君攔住,說今兒這裡的士子極多,且有爭論,本宮倒也有些好奇,便過來看一看,至於裁判之事,本宮慚愧,雖然生長宮闈,不乏名師教導,奈何天資平庸,豈敢爲各位裁決?倒是李家郎君,方纔一瞥之下,聲望是極高的,此事還是李家郎君來罷。”
她這番話說得坦蕩乾脆,尤其是直承天資平庸,推脫裁決之權,雖然她身份尊貴,但夢唐風氣開放,素來崇尚爽朗之性,頓時有幾個性情放.蕩不羈些的士子拊掌讚道:“從前聽聞貴主之名,如今見到貴主玉容,卻不想貴主非但國色天香,性情也這般颯爽,卻讓我等鬚眉慚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