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楚沾被田娘子催促走了,李十七娘打量了下古薇娘身後如臨大敵的使女,笑吟吟的道:“我若不看楚家三郎方纔那緊張的模樣倒還真的不信自己名聲這等響亮,居然連淄青都曉得了。”
相比使女古薇娘究竟是田夫人教導出來的女郎,倒是一派鎮定,只是淡淡的道:“何必去聽什麼名聲,只看着十七娘子方纔的做派也差不多知道了。”
“說起來你我之間本無什麼仇怨,要當真說仇說恨,賀家伯伯解佩與我父親爲約在前,況且我與賀夷簡還算得上是小半個青梅竹馬,自小便經常見面的,打從賀家大娘子嫁給了我哥哥,往來就更多了,因此論情論理都是我在你之先。”李十七娘眯着眼,聲音脆亮利落,但她姿態卻是懶散的,半靠在了榻上斜睨着古薇娘道,“所以我原本以爲你私下裡見了我就算不虧心,也斷然沒有理直氣壯的地方吧?”
古薇娘慢條斯理道:“十七娘子既然連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我也不怕說一句實話給你聽——你與賀六再怎麼青梅竹馬,可這位郎君的心思究竟在不在你身上,咱們都很清楚罷?”
她這話說的刻薄,尤其李賀兩家有意結親,淄青與魏博相望,魏博往北就是幽州,那當然是早就聽到的,長安那位貴主也就算了,畢竟身份遠較李十七娘尊貴,可是古薇娘又算什麼?她的態度竟比元秀公主還要蠻橫驕橫,侍立在李十七娘身後的線娘頓時沉了臉!
只是李十七娘倒神色不變,她揮手止住線娘出聲,笑吟吟道:“我瞧三郎哥哥對你很是上心,只是他能娶你麼?”
這會卻是輪到了古薇娘不好受了,她自小被田夫人嬌養,楚殷興雖然姬妾不算少,但後宅裡始終田夫人一人獨大,因此她這個寄居的外甥女其實比楚殷興那幾個庶出的女郎過得還要自在些,當然田夫人也不是沒有教導她中饋之道,只是教是一方面,上手是另一方面,雖然因與楚沾的事情被田夫人點醒後古薇娘似乎長大了許多,但比之李十七娘究竟差着些,臉上立刻帶出了青白交錯之色——她這些日子冷落和遠着楚沾,主動去敷衍着看着就難伺候的賀夷簡,心裡何嘗好受?
李十七娘是不得賀夷簡的心,即使賀之方與李衡都樂見此事成就,可若是其他鎮也就罷了,賀夷簡這個年紀再怎麼出色,只要做父母的狠下心來到底是拗不過去的,但誰不知道賀之方只此一子,他說不娶,賀之方十有八九還是得從了他的願。
再者賀夷簡的態度放在了那裡,李衡也未必捨得自己最疼愛的女郎送過去受苦。
可古薇娘與楚沾兩情相悅,田夫人也不是真的不想要她做兒婦,可……
古薇娘臉色變了數變,立刻反擊:“十七娘子可真會說笑,表哥是我嫡親姨母之子,姨母待我猶如親生骨肉,我與表哥雖然隔了一層實際上一起長大也與親生的兄妹沒什麼兩樣,做哥哥的擔心些妹妹,不想十七娘子竟想成了這樣?不知……是幽州風俗如此呢,還是十七娘子兄弟恁多,卻從未被自家兄弟關心過?”
她搖着團扇,悠悠道,“所以才格外粘着賀家郎君嗎?可是賀家郎君有這點年紀了,早晚也要娶親,他到底不是十七娘子的親哥哥呢!”
“古家娘子,你可知道你爲何嫁不得楚三郎?”古薇娘話說的越發刻薄,李十七娘卻依舊不急不慢,她似乎覺得有些渴了,見古薇娘沒有招待自己的意思,也不客氣,叫過了線娘吩咐,線娘笑吟吟的走到旁邊放着茶餅與器皿的地方,一點也不見外的替她沏起了茶來。
古薇娘瞪了線娘一眼,暗恨自己的使女不爭氣,只是她本身性格原本就是偏嫺靜些,身邊使女自然也是這個路數,哪裡是跟着李十七娘打小挽弓馳騁的線娘能比。
不過李十七娘這句話倒是問到了古薇孃的痛處,她雖然竭力要作出不屑與李十七娘多言的樣子,到底還是忍不住冷聲譏道:“我命苦,自小父母雙亡,幸得姨母看拂,哪裡比得上十七娘子深得寵愛、家勢赫赫?”
她雖然沒有承認,但也等於回答了李十七娘的話——她嫁不成楚沾,不過是因爲沒有一個強勢的家族,無法爲楚沾鞏固地位。
“古家娘子說了這樣的話,不免叫我小看了。”李十七娘聽了,卻撲哧一笑,搖頭道。
古薇娘斜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熱道:“是麼?不過眼睛生在了十七娘身上,十七娘高興怎麼看人,卻是十七娘自己的事情。”
“若是女郎嫁人全憑了家世,那麼這世上豈不是沒有了攀高枝的人了?”李十七娘不以爲忤,慢條斯理道,“旁的不說,本朝昔年的高宗皇帝,元后王氏與如今的皇后殿下一樣,皆是太原王氏之女,身份高貴,貞靜嫺雅,太宗皇帝去時更曾言佳兒佳婦,託付衆臣,再看高宗皇帝后來所寵愛的武氏,其父不過是下賤的商賈出身,其母還只是個填房,更曾侍奉過太宗皇帝!王皇后其時肯將武氏迎回宮中何嘗不是自覺此人與自己論出身資歷皆是猶如雲泥?可結果呢?武氏後來哪裡是做了皇后那麼簡單,自古以來,女子爲帝者到如今也不過武週一人耳!”
古薇娘皺了皺眉,反駁道:“那不過是王皇后無子而武氏入宮後誕下後來的孝敬皇帝……”
“是嗎?可是武氏所生之子也不是高宗皇帝的長子,先前有宮人誕下高宗長子,曾有人勸說王皇后收入膝下,只是王皇后認爲宮人身份卑賤,沒有同意罷了。”李十七娘抿嘴笑道,“若單爲子嗣故,那麼爲什麼那個爲高宗皇帝誕下長子的宮人此後一直寂寂無名,連同這位長子後來也是被賜死呢?”
“關隴望族尤其是五姓七家勢力過大,這也是太宗皇帝爲高宗皇帝娶王氏女郎爲妃的緣故,高宗皇帝繼承大寶之後爲了收攏皇權自然要對望族動手,王皇后不過是恰逢其時罷了!”古薇娘沉着臉說道,田夫人待她猶如親生,自然不可能叫她目不識丁,也是請了夫子教導過規矩禮儀並典籍的。
本朝風氣開放,在武周時候甚至還欲開女科,因此望族大家之中無論男女,都以才高而榮耀,古薇娘不認爲在辯駁此事上自己會輸給了李十七娘。
只是她話音剛落,李十七娘復笑着道:“前朝蕭皇后……”她頓了一頓,才悠悠的道,“前朝蕭皇后何嘗不是出身顯赫?南陳蕭氏不但是望族,更是皇族,前隋的世宗皇帝之無道昏庸人盡皆知!不但矇蔽生母獨孤皇后,更弒父殺兄!這等帝王,就是近臣與之相處何嘗不是膽戰心驚?但隋世宗對蕭皇后卻素來敬重!再者本朝文德皇后,父家長孫氏,乃是前朝八大上柱國之一!舅家高氏,亦是關中名門!可太宗皇帝在世,長孫氏叛亂,文德皇后不但不請罪,反而爲家族向太宗皇帝求情並獲允……哦對了,還有,武周之子、中宗皇帝重返大寶後,待韋皇后何嘗不是千依百順?”
李十七娘舉的這一串例子裡面,三位皇后皆是名門望族出身,她們的丈夫有明君有昏君,卻無一不是深得信任,不說後宮,就是在前朝也是頗有影響,古薇娘不覺皺起眉。
便聽李十七娘悠悠道:“這說明,高宗皇帝的元后被廢棄,不是因爲她無子,而是因爲她……無用!”
她生怕古薇娘聽不出自己的意思,嘆道,“而武周之所以能夠取王皇后而代之,自然也是因爲她手腕過人、精明能幹之故!否則除了關中望族外適合爲後的女郎天下多了去了,做什麼能夠輪到她?”
李十七娘含笑望着古薇娘搖着團扇的手慢慢僵住,微笑道:“同樣的道理,古家娘子你不能與心上人長相廝守,不是因爲你父母雙故,身後沒有強勢助力,而是因爲你太過無用,無用到了叫你嫡親的姨母也不敢叫你做楚家未來的主母!”
“你!”古薇娘本已聽出了她話中之意,只是李十七娘這麼一句一句說來,聽着多少有幾分理,她心裡也不免要想一想,反省一二,卻不想李十七娘竟是趁勝追擊,毫不客氣!她臉上騰得漲得一片赤紅!拿團扇指着李十七娘,怒不可遏道,“放肆!”
“我說錯了麼?”這時候線娘也沏好了茶呈上來,李十七娘接過呷了一口,笑着道,“這裡除了你的心腹就是我們主僕,我也不怕說實話——楚家伯伯後院裡有多少人,我一個做晚輩的也不好打聽,但我知道,除了這些日子敷衍我的楚二娘子,與楚三郎外,楚家伯伯膝下另有四子三女,都不是田夫人所出!而且三郎還只排行第三子!雖然是嫡子,卻沒佔到了長子的名份,我聽父親說,楚家伯伯是個講究規矩的,庶長子生在了嫡長子之前,那定然是因爲田夫人當初嫁過來時,一直沒有子嗣,所以纔給楚伯伯納了妾——據說楚家大郎君與楚二娘子的年紀只差了兩個月,所以田夫人起初的運氣卻是不太好的。”
古薇娘臉色微變——楚二孃比楚沾大了七歲,她比楚沾還要小些,再加上是父母雙亡後才被接到楚家來的,那時候楚沾已經出世,後院裡早已是田夫人說了算,因此從來沒有留意過楚二孃排行是第二而不是第一、以及田夫人早年的可能景遇。
李十七娘繼續嘆道:“楚二娘子比三郎長了那麼多歲,這中間並沒有子嗣,旁的話我也不去說了,算一算年紀,古家娘子你到楚家來時,田夫人是個什麼樣子,我猜也能夠猜到幾分——只是我就想不明白一件事兒,論理說你跟着這樣厲害的主母,怎麼自己就全然不想着多學着幾分?你但凡有了田夫人十之七八的厲害,我想着田夫人也未必會不要你做兒婦!你沒有顯赫的孃家已經比旁的想嫁給三郎的女郎差了許多,自己又不是個能幹聰慧有手段的,換了我是田夫人,我也不要你!”
古薇娘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十七娘子這麼說,想來自己就是個能幹聰慧有手段的了?卻不知道爲什麼賀家郎君見了你就想躲呢?”
“不,我不是聰慧。”李十七娘一本正經道,“聰慧不過是一時,我卻是智慧!”
“十七娘子這等厚顏之人我倒還是頭一回見到——”古薇娘話才說到了一半,又被李十七娘打斷,悠然道:“楚三郎上面有個佔了長子名份又比他足足長了七歲、如今已經娶妻還生有一子一女的庶出兄長,下面有三個庶出弟弟,其中楚家四郎的機敏,我到了淄青才隔日就聽到了!並且楚家五郎雖然年紀還小,其生母容貌嬌媚,卻是極得楚家伯伯喜歡的。另外田夫人的孃家田氏雖然也是淄青望族,可這幾年與古家一樣都人丁逐漸單薄,有式微之像,反而是大郎早已入了軍中不說,其妻乃是楚家伯伯得力干將之女,至於那幾位女郎我已經不去說了……古家娘子,我瞧得出來田夫人待你定然是好的,憑你方纔堵我那幾句話,想來田夫人也不是沒有用心教導過你,可你捫心自問,就算田夫人當真許你嫁給了三郎,你可能夠爲他當好了家、族裡先不說,能夠打點好這一家子的上上下下?”
古薇娘切齒道:“這些道理姨母早已與我說過——表哥他將來必須掌管淄青!若不然他沒了活路,我也沒有什麼好下場,我……”她想說自己並非無能只是家族……然而想到李十七娘所提武周,到底抿了抿嘴,冷笑道,“十七娘子也不必這樣來踩我出氣,你若是智慧之人,怎不想辦法叫賀六郎斷了對長安那位貴主的念想?”
“智慧之人與聰慧之人的區別就在於前者看十步時後者只看最多三步。”李十七娘微笑,“賀夷簡的性情我很清楚,他是賀家伯伯膝下獨子,自小受盡了寵愛,桀驁驕狂、心狠手辣,如今他正戀着那位貴主時,我當真擋了他的路,他絕不忌諱下重手!畢竟父親再怎麼寵愛我,我到底只是個女郎,並且父親膝下子女衆多,賀家伯伯卻只得他一子,河北三鎮不彼此依託,那與尋常藩鎮又有什麼兩樣?李家多少代人經營到現在,斷然不可能爲了我一個人就與魏博翻臉,何況只要賀夷簡表明決心,父親自然就會命我退步,免得兩鎮因此事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還不如自己成全了他,也好落一份人情!”
古薇娘冷笑道:“十七娘子果然伶牙俐齒,便是被人拋棄也能說得這般大度,只是瞧你方纔急急進來尋賀家六郎君的模樣,爲此還打了我身邊嬤嬤,可是一點也不像想做人情的樣子?”
“這天下的人都是一個樣子,太過容易得到的總是不珍惜,我想得人情總也要選個好機會是也不是?”李十七娘微微笑道,“反正當初瞧中賀夷簡,也不過是因爲賀家伯伯只他一子,不必爭奪魏博就是他的,又不是我當真心許於他——不過我仔細想了一想,賀家伯伯年紀也大了,賀夷簡這性情,將來若是能夠掌控得了魏博倒也罷了,只是他既然心思不在我身上,勉強嫁了過去,怕我的日子過得也不會太輕鬆,若他失敗,就是我父親兄弟肯收留他,以他性.子也不肯做那屈居人下之事的,到時候就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結局,合着我若嫁給了他,竟有一半的機會是要守寡麼?倒不如另擇佳婿,尋個不似他那等驕傲狠辣之人,以我手段,倒是更好。”
古薇娘原本冷笑,聽着聽着,卻漸漸覺出了不對,忍不住道:“你說你不要賀六了?那你……你想要誰?”
“自然是三郎哥哥了!”李十七娘笑着意味深長,“比起賀夷簡,他想得到淄青,更需助力,而且此人性情耿直,比賀夷簡不知道好對付了多少!雖然他這會對你心許,不過不要緊,你這樣的,再來幾個我應付着也不覺得吃力,而且田夫人想着拆散了我與賀六,無非是想把你打發出去,免得拖累了楚三,這會我也是順了她的心意,順便也讓賀六如願以償,以後可以不必爲了讓田夫人幫他打發我特特敷衍你……畢竟如今魏州是當真有事——古家娘子,你臉色爲何如此難看?你不是說你與楚三隻是親如兄妹麼?莫非你還不死心?”
李十七娘看着上首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古薇娘,與線娘皆掩口輕笑,滿臉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