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棱秘色瓷碗不過三寸來高,碗口呈五瓣葵花之狀,外壁貼金雙鳥銜芝草並銀白團花,瓷色青色慾滴,所謂“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便是贊秘瓷之色,與鐵水般的茶湯相映成趣,嫋嫋茗香,散於室中,和着穿堂軟風,燻人欲醉。
主位之人一襲圓領石青素綾窄袖袍衫,頭覆縑巾,溫文含笑道:“此乃渠江薄片,與紫筍大爲不同,未知賀郎可喝得慣?”
“喝得慣不慣都是一樣。”賀夷簡着絳色越羅深衣,寬袍大袖,卻難掩眉宇之間的桀驁,他漫不經心的將茶碗推開,連沾一沾脣的客套都懶得做,顯然這幾天的耐心已經用得差不多了,“杜郎應該知道我不是專門來喝茶的。”
杜拂日溫和道:“賀郎所爲之事拂日也問過叔父,奈何叔父並未告知,如今他不在家中,還請賀郎見諒!”
“這段時間玢國公又何嘗有一日在府中了?”賀夷簡冷笑一聲,“昔年憲宗皇帝時國公爲宰相,便力主削藩,我是藩鎮節度使之子,國公不欲我如願以償也是人之常情!”
見杜拂日默默不語,賀夷簡驀然道:“聽說杜郎淡於接物,這幾日想必被我煩得不輕?”
“賀郎說笑了,貴客臨門,理當奉陪。”杜拂日淡然道。
“哦,不瞞杜郎,今日卻是我最後一次爲此事登門,杜郎暫且忍耐一二吧。”賀夷簡似笑非笑。
杜拂日微笑:“莫非賀郎已經從別處得到答案?”
“不就是聖人胞妹元秀公主?”賀夷簡輕描淡寫道,然而杜拂日聽罷卻是神色絲毫不動,只微微頷首:“那恭喜賀郎了!”
賀夷簡一哂:“國公阻攔我知道元秀公主的身份,無非是怕我前去面聖請求下降元秀公主,想必聖人並不願意將胞妹遠嫁,擔心因此引起衝突,但我心意已決,本想因此與國公商議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如今國公連見也不願見我,看來只能請我長兄出面,向聖人提起此事了!”
他從席上起身,悠悠道:“還請杜郎,將這番話轉告國公!”
杜拂日神色平靜,頷首道:“賀郎放心,我定然一字不漏的轉告叔父!”
“如此,告辭!”賀夷簡冷笑着拂袖,“這段時間攪擾之處甚多,杜郎不必遠送了!”
他雖然說了不必再送,但杜拂日依舊依足了禮數,回到正堂,恰好看到雲母屏風後轉出一個黛衣老者,正是賀夷簡每次前來都遇見不到的杜青棠,皺着眉道:“燕九懷居然會失言!”
“未必是他。”杜拂日平靜道,“叔父難道忘記了?當日賀夷簡可是派夏侯浮白親自追了上去的,還曾與孟破野交手!”
“知道都知道了,是不是他亦無力挽回。”杜青棠悠悠一嘆,“本以爲可以拖延時間慢慢說服豐淳小兒,如今看來是天不佑他,也罷,老夫與韋造好言相勸他不肯聽,且讓賀夷簡去磨一磨他性.子,也不知道是豐淳憐惜貴主有沒有憐惜到讓賀家這根獨苗血濺紫宸殿的程度?”
杜拂日淡然道:“賀夷簡方纔那番話分明是知道叔父在家刻意而言,此人雖然恣意妄爲,卻並非沒有分寸,他之所以已經知道了是元秀公主,還要前來說這番話,目的便是要叔父爲他從中轉圜,畢竟這裡是長安,就算有夏侯浮白在他身邊,聖人動了真怒,他又豈會毫無兇險?”
“嘿!乳臭未乾的小兒也想來算計老夫?”杜青棠冷笑道,“剛纔河北暗子傳信,道這小兒本與幽州李家十七娘有婚約,賀之方甚至已經解佩爲定,居然還敢妄想貴主!”
“阿郎不是一直都贊同讓貴主下降以離間河北三鎮麼?怎麼如今又反對起來了?”一直垂手侍立在角落的杜觀棋撇嘴插話道。
杜青棠哼了一聲:“河北三鎮同氣連枝,而我長安鞭長莫及,那李十七娘容貌才華且不去說,單憑她是李希聲愛女的身份,並且已經得了賀之方解下隨身玉佩爲約定,若當真將貴主貿然下降過去,怕也活不了太久!這賀家小兒少少無知!老夫同意下降貴主是爲了挑唆河北三鎮之間的關係,可不是爲了將我夢唐前寵萬愛裡養大的金枝玉葉拿去送命的!若無此作用,老夫憑什麼把堂堂貴主送給藩鎮!”他在地上來回踱步半晌,忽然道,“把這個消息,透露給李家在長安的暗子!嘿!貴主下降不下降,等等再說,老夫倒要看看,賀家小兒對貴主,到底有幾分真正的心思!”
“李希聲遠在幽州,亦不可能親自爲了女兒趕到長安來尋賀夷簡理論,就是賀之方如今也束手無策,賀夷簡縱有麻煩,也是回到魏州後的事。”杜拂日提醒道,“叔父還是想一想,賀夷簡威脅要親自去向聖人求尚元秀公主之事該如何處置吧!”
“還能怎麼處置?賀夷簡是子憑父貴,論官職還不如賀懷年,他沒資格求見聖顏……讓燕家小兒尋個藉口,將賀懷年打得出不了門,看他怎麼入宮!”杜青棠冷哼一聲。
三人正在商議,堂外忽然奔進一名青衣使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細眉大眼,看起來頗爲伶俐,她手中捧着一隻拜匣,行禮後脆聲稟告道:“阿郎、郎君!主宅那邊遣人送來請貼,端午在曲江芙蓉園設宴,邀城中郎君聚飲,來人說三郎、七郎請郎君務必前去!”
“哦?三郎不是還在山南東道嗎?”杜拂日驚訝道,“難道是提前回來了?”
使女脆聲回道:“來人說上個月聖人召三郎還都改任,如今已在途中,端午前定然是能夠趕上的。”
“這麼說是七郎的主意?”杜拂日問,“來人可交代七郎爲何又要聚宴?”
杜家御下寬厚,使女聞言,掩口輕笑道:“郎君不知,七郎新得一美人,據說非但生得國色天香,而且能歌擅舞,頗有詩才,有文君、蔡姬之風,心中得意,自然不肯錦衣夜行!上巳已過,清明不吉,自然就是端午了!”
杜家七郎已經娶妻,然風流之名依舊滿城皆知,杜拂日對這個堂兄的爲人自然清楚,聞言啞然失笑,想了一想,道:“三郎外放爲官已經兩年未見,這回倒確實不便推辭了……到時候提醒我準時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