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驚雷

五一、驚雷

翌日清晨,謝朗頭痛欲裂地醒來,一眼看到太奶奶正一臉凝重地坐在自己牀前,謝朗被她臉上從沒見過的嚴肅表情嚇了一跳,忙翻身下榻,跪在她面前。

太奶奶拄着柺杖站起,冷冷道:“你隨我來。”謝朗欲上前扶住她,她一把將他的手甩開,大步向前走去。謝朗忐忑不安地跟到祠堂,太奶奶將柺杖一頓,厲聲道:“上香!跪下!”

謝朗老老實實地燃了三柱香,再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磚上。

“我問你,安宗泰熙五年,楚王謀逆,安宗皇帝出逃避難,楚王竊據了皇宮。是誰白衣素帽,帶領京城士子,到玄貞門擊響登聞鼓,在全京城百姓面前痛斥楚王大逆不道,從而血濺玄貞門,以身殉國的?”

謝朗深深叩頭,道:“是我謝氏第三十七代嫡宗,謝紹。”

“明宗天泰三年,我朝與柔然國陡然交惡,是誰力挽狂瀾,出使柔然,一人面對千軍萬馬,毫無懼色,最終說服柔然國王,平息干戈,有大功於國家社稷的?”

謝朗再叩首,道:“是我謝氏第三十八代嫡宗,謝堅。”

“穆宗乾寧四年,穆宗皇帝病危,是誰臨危受命,迎元宗入京承繼大統,擊敗閹黨謀逆的?”

“是我謝氏第四十代嫡宗,謝璆。”

太奶奶仰頭望向滿堂黑底白漆的牌位,緩緩道:“殷國一朝,我謝氏可出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

謝朗一愣,太奶奶已連頓柺杖,鬢邊幾縷銀髮隨風而動,怒道:“難道你打算做謝氏第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嗎?!”

謝朗大急,爭辯道:“怎麼會……”

“你不去兵部述職,不盡人臣之責,是爲不忠;你整日遊蕩於畫舫酒樓,自暴自棄,令至親憂心,是爲不孝;你身爲社稷重臣,不爲民謀福祉,是爲不仁;你不與公主完婚,浪蕩頹廢,令公主傷心,是爲……”太奶奶喘了幾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謝朗半晌說不出話來,呆跪在地上,只覺五心煩亂,終於忍不住說道:“我從來沒想過要娶柔嘉,我自己的終身大事,誰也不問我的意見,就幫我作了主,我就是不願意,又怎麼樣了?”

太奶奶再想不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作爲謝氏一族實際上的主心骨,她經歷過幾朝大風大浪,早已看透世情,通明世事。她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謝氏已不比往常,在這暗流洶涌的朝廷,必須小心翼翼步步謹慎方能保全家族幾百年來的榮譽,不料這愣小子情竇初開,竟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這話若是傳了出去,謝氏一族所受的牽連,真是不堪設想。

她恨不得舉起柺杖,狠狠將謝朗責打一頓,可目光掠過早逝的兒子的牌位,心中一酸,復又一軟,長長地嘆息一聲,“傻小子,你心裡再不願意,那也改不了你都尉駙馬的身份,難道你還想毀婚不成?”

謝朗這段時間,心心念念,想的正是這“毀婚”二字,聽言猛然擡頭,央求道:“太奶奶,求您了,孩兒真的不想娶柔嘉。孩兒對她,沒有半分男女之情。”

“可那是皇家的婚約啊!”

謝朗倔犟地道:“那又如何?這個駙馬爺,我不稀罕,讓別人做好了!”

太奶奶氣得身子微晃,謝朗忙來扶她,她看着眼前曾孫子倔強而年輕的面容,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毀皇家的婚約,連累家族不說,難道,你想讓薛閣主身敗名裂,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嗎?!”

恍如晴天霹靂,謝朗更想不到她竟已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一時間,震驚、羞愧、尷尬,各種情緒駁雜在一起,俊臉不禁漲得通紅。

太奶奶這段時間看着謝朗放縱胡鬧,總以爲他不過是一時衝動,過段時間就會恢復正常,眼見他越來越不象話,終於不得不和他將話挑明。

“你與薛閣主患難見真情,太奶奶能理解。可是,這是有乖倫常的,必不能爲世人所容。薛閣主是你的長輩,還是天清閣的閣主。天清閣有規矩:歷代女閣主,不得婚嫁,需保持處子之身。若讓人知道你與她有了私情,甚至還爲了她要毀婚,那時整個殷國上下,輿論沸騰,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她身爲女子,必然要承受更多的責難,此時此境,這世上哪裡還有她的容身之所?!”

謝朗立時呆住,作聲不得。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繼續道:“明遠,撇開公主的婚約不說,薛閣主對你有救命之恩,你、你對她又有情,可是,你若一意孤行,不肯懸崖勒馬,那你就是把薛閣主給毀了!你若真爲她好,從現在開始就要忘記她!”

如有當頭棒喝,謝朗耳朵嗡嗡作響,他面色蒼白,雙腿發軟,慢慢跪坐在地。

太奶奶看着他這副模樣,曾經以爲早已忘卻的記憶重新襲上心頭。當年的單風,突聞自己要遵父母之命嫁給謝家時,也是謝朗眼下這般模樣,並無二致。

再怎麼歷經滄桑,老人這刻仍是傷感不已,不禁長嘆一聲:“你已經過了弱冠,是個大人了,該怎麼辦,你自己決定吧。太奶奶老了,也管不了這麼多了。”說完,拄着柺杖顫巍巍地出了祠堂。

謝朗如木頭人般在祠堂跪到天黑,才木然地站起來,伸展一下兩條麻木的腿,到馬廄牽了馬,夢遊似地出了謝府。

他騎上青雲驄,揮下馬鞭,迷迷糊糊中出了西門。星月朦朧時,他擡起頭,下意識收了一下繮繩,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來到了那一夜與薛蘅獨處的梧桐樹下。

梧樹仍亭亭如蓋,樹下,那夜燒烤野雞的痕跡仍依稀可見。

謝朗靠着梧樹坐下,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當清晨的霏霏細雨將他的頭髮洇溼,他睜開雙眼,下意識看了看右肩,心中酸楚難當。

晨光朦朧,冰涼的水珠自發際滴下,滑過他的鼻樑。他用舌頭舔了一下雨水,呆了呆,猛然跳了起來,心臟在一瞬間跳得比戰鼓還要激烈。

那日清晨,她在自己肩頭醒來時的眼神,細雨中靜靜對望時的眼神,還有她說的那句話,與她後來的冷漠尖刻相比,簡直不象是同一個人。

太***話忽然閃過腦海:“你若真爲她好,從現在開始就要忘記她!”

莫非、莫非……

他呆立在細雨之中,忽悲忽喜,心亂如麻,茫然無措。可終究似乎看到了一絲光明,就象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再也不願意鬆開,他咬咬牙,躍身上馬,揮鞭向西。

細雨中馳了十餘里,涼風過耳,謝朗才逐漸冷靜下來,雖恨不得插翅飛上孤山,找薛蘅問個清清楚楚,可他心裡也清楚,即使到了孤山,只怕見到的還是她的冷言冷臉。

他拉馬靜立,思忖再三,終拉回馬頭,向涑陽急馳。

快到西門外的離亭,樹林裡忽然傳來野雞的急促叫聲,謝朗想不到竟會在此處聽到驍衛軍的暗號,而且還是大敵來襲的警報。他心中一格登,不動聲色地拉住馬,裝作內急的樣子,按住肚子,匆匆進了樹林。

走進數十步,便見驍衛軍翊麾校尉郝十八在樹林子裡象花腳貓似地躥來躥去。郝十八性情粗魯,打起仗來卻悍不畏死,在驍衛軍中也有一定的威望。謝朗剛執掌驍衛軍時,他還頗不服氣,公開嘲笑謝朗是乳臭未乾的毛小子。後來謝朗單手挑戰三大將領,將他擊翻在地,他才服了幾分。再後來,高壁嶺一戰,又是謝朗拼着大腿被砍了一刀救回了他一命,他自此便對謝朗死心塌地。

“將軍!”郝十八額頭上冷汗直冒,謝朗見他這般緊張,心中一沉,面上卻保持鎮靜,問道:“出什麼事了?”

“將軍,王爺讓您想法子擺脫監視的人,去一趟珍珠舫!”

謝朗一愣,以爲平王還是爲了柔嘉的事情要教訓自己,不由哼了一聲,“不去。”

郝十八急得直搓手,“將軍,出大事了!裴、裴將軍出事了!”

謝朗驚道:“出什麼事了?”

“說是、是謀反作亂……”

謝朗正往樹林外走,以爲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回過頭來見郝十八的神情,怒道:“你吃錯藥了不成?!開這種玩笑?!”

郝十八急得頭腦發懵,語無倫次,“我看是裴將軍吃錯了藥,不,是我吃,不,也不知道是誰吃錯了藥。反正朝中已經炸了鍋了,王爺也被陛下降旨,着在王府禁閉反思,不得見任何人,王爺好不容易纔潛出王府……”

謝朗這才知他所言非假,嚇得瞬時出了一身的冷汗,上前揪住郝十八的衣襟,壓低聲音,怒喝道:“到底怎麼回事?!”

珍珠舫的密艙內,每個人的臉上如有烏雲密佈。

平王想起千里加急軍報遞入內閣時景安帝那震怒的吼聲,指着自己痛罵時的神色,伸手摩挲着額頭,長長地嘆了一聲。

秋珍珠默默地奉上茶盞,平王心中煩亂,本欲不接,可看到她溫柔的眼神,腦中那根緊繃着的弦慢慢地鬆馳下來。他接過茶盞,喝了幾口,逐漸鎮定,冷靜思考後,道:“元貞。”

“是,王爺。”陸元貞趨近躬身。

“依你看,裴無忌,是不是會謀反作亂之人?”

“絕不可能!”陸元貞斬釘截鐵般說道:“裴無忌久鎮邊陲、靖邊安民,他若要反早就反了,又何需等到今日?再說,真要謀反,他佔着漁州豈不更好,又何必將神銳軍和那麼多家眷拉上那苦寒之地大峨谷?謀反作亂一事,全是張保所奏,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是‘謀反’還是官逼民反?背後有沒有人在‘激變’?都有待查清。”

“嗯。”平王點頭,道:“裴無忌前段時間爲了軍餉和糧草之事,一直彈劾張保,父皇還派了鐵御史北上密查此事。可鐵御史尚未回京,就出了這檔子事,後面的貓膩……”

“王爺,張保在軍報中說,七月十三,裴無忌領神銳軍據城作亂,奪糧燒衙,亂有三日。七月十六,裴無忌領着神銳軍及其家眷反出漁州,前往大峨谷。張保的府兵追至大峨谷東南五十餘里處才返回幽州報信,張保這才遞出千里加急軍報。以時間來推算,若是裴無忌在亂起時就有密報給王爺,按理應該能在張保的軍報進宮之前,送到王爺的手上。”

平王自軍報進宮時便起了疑心,此刻聽陸元貞這麼一說,便冷笑一聲,望向長史楊軌,道:“從七月十三日查起,所有接近過文書房的人,中間傳遞之人,統統密查!若真是有了內奸……”

他素日溫和的面容上泛起凌厲之色,話語冷如寒冰,“本王倒要看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做我平王府第一個被剝皮抽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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