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霜河(原江天漠漠)
畫舫在湖中慢慢走着,不時有絲竹聲和女子嬌笑聲傳出,有遊客自湖邊經過,稍加打聽,不禁都感嘆謝家公子年少風流、豔福無邊。
畫舫底艙,謝朗挑起珠簾,見平王正執筆疾書,笑道:“王爺倒是自在,害我又白擔這風流名聲!”
平王擡頭笑了笑,放下筆,又肅容道:“來齊了嗎?”
“都到了。”謝朗與一衆少年依序坐下。
平王向謝朗微笑,“委屈明遠了,皇兄盯得緊,本王又沒有開府建制。咱們雖然義氣相投,也只能借這珍珠舫來聚會議事。”
謝朗擺手,笑道:“不妨不妨,謝朗早說過,這顆腦袋都是王爺的,何況區區名聲。萬一傳到我家老子耳中,大不了讓他揍一頓就是。”
少年們轟然大笑,其中一人道:“明遠,你皮厚,讓你家老子多揍幾板子,倒也不妨。”
另一人道:“實在揍得厲害,讓太奶奶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平王待衆人笑罷,叩了叩案几。屏風後轉出一位年輕女子,眉目豔麗、膚色勝雪,手中捧着一卷畫軸。
沒見過她的少年俱各心中暗凜,他們都有一身藝業,卻沒能聽出屏風後有人,看來她定是珍珠舫的首腦人物――秋珍珠。
衆人都知秋珍珠乃平王心腹。平王屢受弘王、雍王合力排擠,又沒有開府建制,多有不便,只得暗中建了這艘珍珠舫,由秋珍珠主持,負責打探和傳遞情報、監視百官,同時暗中培養死士。
秋珍珠微笑着將卷軸展開。平王面容嚴肅,指向圖上某處,道:“據最新收到的消息,丹族大軍已移至此處,靳燕雲的人馬正往此處調集,估計馬上會有一場血戰。”
他的手在圖上劃過,“這是丹軍和我軍的調兵路線,時間緊張,咱們的人沒法子弄清楚全部的情況,但大致差不多。”
謝朗看着地圖,雙目生輝。旁邊一位少年卻眉頭緊鎖,喃喃道:“危險!”
“元貞說得對,靳燕雲此次只怕有些冒進,十分危險。”平王點頭道。
陸元貞托住下巴沉思片刻,又道:“從地形來看,靳燕雲若在此處戰敗,只怕xing命難保。”
“爲何?”
“不好說,只願我的猜測不要變成現實。”陸元貞嘆道。
平王也嘆道:“可惜靳燕雲死腦筋,我若修書警告他,他一定會細稟父皇,說本王干預軍事。若被大哥二哥知道,安本王一個干預兵權、圖謀不軌的罪名,可就―――”
“是啊。”陸元貞想起朝中局勢讓平王束手束腳,縱是預感到前線危急,卻也無法化解,心情沉重。
謝朗卻想到下一節,忙道:“若靳燕雲真的戰敗,岷山危險!”
“是。”平王道:“所以靳燕雲必會分出人馬固守岷山,他若戰敗身亡,丹族要攻下岷山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這時,父皇定會從朝中重新選派將領。”
少年們明白過來,摩拳擦掌,紛紛道:“我們無論如何要抓住這個機會,非把兵權拿到不可。”
平王目光自衆人面上一一掠過,沉聲道:“現在要做的,便是等待時機,只要前線戰報一回,趁皇兄沒有準備,將兵權搶到手!”
謝朗拍了下手掌,道:“好!咱們就詳細籌劃,等軍報進京,不管出現什麼情況,隨機應變,搶在弘王之前,將兵權奪到手!”
畫舫在少年與歌ji們的歡聲笑語中緩緩靠岸。謝朗一副喝高了的模樣,與衆歌ji依依惜別,踏蹬上馬,往城東謝府馳去。
夜風輕拂,他怕弘王手下暗中監視自己,仍裝出一派胡鬧模樣,若非家僕緊跟着,險些跌落馬來。
回到府門,遙見大門左邊掛起了兩盞燈籠,正是家丁們以暗號通知,老爺在正堂等自己回府,謝朗不由發愁:這麼晚纔回家,又不能向死板的爹說出與平王密商要事的實情,只怕得挨一頓責罵。他想了想,輕輕下馬,小廝們會意,將馬牽開。
他沿着牆根一路向西,在西南角停住腳步。這裡是無人居住的秋梧院,通過這個院子,可以直達太奶奶住的碧蘭閣,只要在那裡躲上一夜,便可萬事大吉。
謝朗得意笑了笑,將披風解下,系在腰間,腳尖在牆壁上點了點,身形如壁虎般,蹭蹭兩下,便攀到了牆頭。
他剛將身子閃過牆頭,正要翻入院內,忽有一物撲來,疾如閃電。謝朗躲閃不及,被那物啄中右肩,劇痛下跌落牆頭。
水花四濺,謝朗全身一涼。他竟忘了秋梧院內有處荷塘,先前爬上牆頭正在荷塘邊,這一跌剛好跌入水中。
秋梧院久未住人,荷塘一片枯敗景象,淤泥也積得很深。謝朗狼狽萬分地從淤泥中提出雙腿,遊向岸邊。
黑影再度撲下,謝朗水xing不佳,既要躲避襲擊,又要不沉入水中,照顧不暇,左肩再被黑鳥啄了一下。
黑鳥不停攻擊,謝朗躲閃間怕爹聽見,不敢怒喝出聲。黑鳥卻甚是得意,“哇哇”大叫。
待謝朗千辛萬苦攀上岸邊的石頭,抹去面上水珠,睜開眼,一雙寒星似的眼眸嚇得他大叫一聲,跌回水中。
薛蘅冷眼看着水中掙扎的謝朗,見他即將上岸,喝道:“哪裡來的毛賊!”折下一根竹枝,“唰唰”幾下,攻向謝朗。
謝朗抵擋不住,“撲通”一聲,再度落水。眼見薛蘅守在岸邊,他怕爹聽到動靜趕來,忙低聲道:“是我。”
“你是誰?!”
“可惡!”謝朗心中暗罵。但薛蘅方纔那幾招,他知自己不是她的對手,只得放軟語氣道:“我是謝朗。”
“謝朗是誰?爲何夜闖他人府第?!”
謝朗恨恨地翻了個白眼,萬般無奈,咬牙道:“師叔,我是您的師侄,謝朗。”
薛蘅緊盯着他,語帶疑慮,“我倒是有個師侄叫謝朗,可他就是這家宅子的主人。若是主人,爲何不由正門出入,要行這宵小之事?”
謝朗見她不再出招,語氣也有所緩和,忙爬上岸。他怕爹發現,顧不上全身溼透,趕緊往院門溜去。
人影一閃,薛蘅攔在他面前,冷冷道:“天黑無燈,我看不清你的面目,怎知你就是我師侄謝朗?若真是謝朗,爲何要從這處翻牆入院?!”
羽翅輕響,小黑落在薛蘅肩頭,它看着謝朗狼狽的樣子,想是十分得意,“哇哇”仰天連叫數聲。
謝朗對這扁毛畜牲恨到極點,心頭火起,怒道:“這是我家的宅子,我想怎麼走就怎麼走!你管不着!”
“畜生!”怒喝聲傳來,謝朗眼前一黑,只見謝峻正站在院門口,旁邊兩名家丁打着燈籠。
謝峻怒氣沖天,順手拿起牆邊的一根竹棒,急步走來。謝朗知大事不妙,向一名家丁使了個眼色,便老老實實地被謝峻揪住往地上一趴。
謝峻手中竹棒落下,怒罵道:“打你個畜牲!夜不歸府!翻牆入院!還敢頂撞師叔!我打死你,省得他ri你做出欺師滅祖之事!”
謝朗運起單爺爺教的硬氣功,護住屁股不被打裂,眼角瞥見薛蘅抱着小黑站於一旁,一副看好戲的神情,氣得“啊啊”大叫。
謝峻只道他吃不住打,屁股疼痛,竹棒便落得慢了些。薛蘅見謝朗暗中瞪着自己,不由嘴角微撇,卻聽院門外傳來蒼老的聲音,“住手!”
柺杖點地聲由遠而近,一名老婦走入院中。謝峻忙扔下竹棒,上前扶住她,惶恐道:“祖母怎麼來了?是孫兒不孝。”
老婦白髮蒼蒼,卻十分精神,步子也邁得極大。謝朗見救星趕到,心中得意,裝出一副被打傷了的模樣,掙扎着站起,躬身泣道:“朗兒不孝,讓太奶奶傷心。”
太奶奶見他全身溼透,雙肩鮮血滲出,心疼得不行。但她知孫子謝峻必不是沒來由的責打重孫子,也不好責罵,便緊握住謝朗的手,牽着他往院外走,口中大聲道:“這大冷天的,趕緊換衣衫,別凍着了!”
“祖母大人,這畜生―――”謝峻話一出口,太奶奶將手中柺杖用力頓在地上,回頭冷哼了一聲。
謝峻不敢再說,垂下頭去。太奶奶牽着謝朗出了院門,謝朗忍不住回頭,與薛蘅冷冷的眼神對個正着。
他促狹心起,右眼一眯,得意洋洋地做了個鬼臉,又“哎呦”叫了一聲,裝模作樣地齜了下牙,這才一瘸一拐地扶着太奶奶揚長而去。
薛蘅心中冷哼一聲,“芄蘭之葉,童子佩韘!”
謝峻呆站在原地,望着地上的水漬血漬,想起兒子自幼只喜舞槍弄箭,一門心思入伍從軍,再想起謝氏嫡宗僅這一根獨苗,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拭了拭溼潤的眼角,見薛蘅正抱着小黑站在荷塘邊,忙過來道:“犬子頑劣,讓師妹見笑。日後還請師妹多幫我教訓教訓他,以免他走入歧途。只是這裡很久沒有住人,條件太過簡陋,師妹還是住到夏爽閣去吧。”
薛蘅卻不答話,緊盯着月光下的荷塘。水面在月光的照映下反射着微幽的波光,薛蘅眼力極佳,可見到池中先前被謝朗帶起的淤泥仍有一部分存留在水面,未曾沉澱下去。
謝峻輕喚,“師妹!”
薛蘅一驚,腦中也豁然開朗,轉頭道:“師兄,我想到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