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忽從海外有妖風
直到這虯髯大漢的背影也不見了,薛蘅纔回過神來,見謝朗神色複雜地坐在椅中,眉頭似是舒展不開的樣子,她急忙過來問道:“方纔傷得很重嗎?”
謝朗仍象是悶悶不樂。薛蘅以爲白十三下手狠決,忙蹲下來,一把撕開他胸前衣襟。見鮮血將他心口處染得殷紅一片,心中一急,再待細看,謝朗已經將衣襟快速掩上,輕聲道:“蘅姐。”
“嗯。”薛蘅擡頭望着他。
“你-”謝朗躊躇了好一陣,才終於問道:“蘅姐,若是、若是你沒有拿住那個九哥作爲要挾,你又不肯拿書換我,他們真的將我殺了,你會怎麼辦?”
薛蘅站起來,淡淡道:“你若死了,我拿命賠你就是。”
“啊-”謝朗一窒。
只聽薛蘅又淡淡道:“只是,你可不一定高興和我一起死。”
謝朗脫口而出,“我高興!”
話一出口,二人都呆了,心中俱是一陣不自在,忙忙地把目光挪開,十分尷尬。酒肆內,只聞謝朗略顯沉重的呼吸聲,和門口酒幡在風中卷舞的颯颯聲。
“喀嚓!”
二人驚得齊齊轉頭,原來是一把椅子先前被使棍者掃得斷裂了一條椅腿,搖搖欲墜,這刻終於徹底傾倒。
薛蘅不知爲何,竟暗地裡鬆了口氣。她往酒肆外走,道:“既無大礙,咱們趕緊走吧,這裡打成這樣,里長不多久便會過來查看。”
她解下馬繮,謝朗跟上,總覺得胸口堵了很多話,偏又無法開口,再仔細一想,又迷糊起來,不知自己究竟想要說什麼。
馳出數裡,涼風過耳,他總算是清醒了些,再將先前之事細想,便又悶悶不樂。
薛蘅側頭看見,拉住馬繮,問道:“怎麼了?疼就別死撐着。”
“沒事,皮肉傷而已。”謝朗忙道。但他一想起今日遭人暗算,被擄爲人質,實乃生平大辱,憤懣難平,道:“蘅姐,你爲何要對這幫子逆賊這麼客氣?”
薛蘅目光深刻地盯了他一眼,道:“兩百多年前,本朝□□皇帝剛舉事時,也被人稱爲逆賊、流寇。”
謝朗頓時目瞪口呆。他天天聽着“忠君愛國”的話長大,謝峻更是時時教導他要“以君爲天,爲聖上分憂,以青史留名”。薛蘅這話,他這一輩子聞所未聞,更是連想都不敢去想。
再說,薛蘅這話大逆不道,不但將□□皇帝給罵了,連她的祖師爺青雲先生都被罵了進來。她怎麼竟敢說出這樣的話?
薛蘅嘆了口氣,道:“你久居京城,自是不知道。朝廷之人口口聲聲將穆燕山罵爲逆賊、山寇、叛軍。你可知,跟隨穆燕山的那些人,又將朝廷罵爲什麼?”
謝朗閉緊了嘴巴。
“那些人原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如果真的不是被生活逼得無路可走,誰又會去做逆賊呢?”
她看了看謝朗的神情,知“忠君報國”的思想在他腦中根深蒂固,便也不再和他討論下去,只淡然道:“你說我對柴靖太客氣,先撇開她確實值得尊重不說。你可知,朝廷現在對穆燕山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還得哄着他,生怕他劃地稱王。”
這話,謝朗倒和平王等人也談起過,便微微點頭。
薛蘅偏頭看了看西南方向,道:“朝廷這三年和丹國交戰,想來國庫中的銀子也耗得差不多了,劍南又隔着天險濟江,朝廷現在哪裡還拿得出一筆銀子,來組建一支強大的水軍,打過濟江、收復南方呢?”
她策馬與謝朗並肩慢行,道:“朝廷現在最怕的,就是穆燕山劃地稱王。他若稱王,打還是不打呢?不打,既失國土,又失體面威嚴;若是打,又拿什麼來打?現在南方諸路勢力都看着穆燕山,只要他一稱王,其他各方便會有樣學樣。到時,朝廷又該如何是好?若真的掀起潑天戰事,吃苦的還是老百姓。”
謝朗默默聽着,低聲道:“難怪這個柴靖,如此大搖大擺地帶着他們來,竟是有恃無恐。”
薛蘅嘆道:“穆燕山從不打沒有把握之仗,他若不是有恃無恐,又怎會捨得將手下愛將送入危險的境地。”
謝朗冷哼道:“怕就怕穆燕山野心不小,遲早會劃地稱王。你看今天柴靖寫的那些問題,竟涵蓋了當政者所要考慮的絕大部分問題,打死我都不信她只是問着好玩。”
薛蘅淡淡道:“你做得不錯,她氣度也不差。”
謝朗狠狠道:“不管怎樣,遲早我要與他穆燕山會上一會!”
薛蘅用力抽響馬鞭,丟下一句,“八年以後吧。你會穆燕山,我還要再會一會柴靖!”
這一日實是驚心動魄,直至子時初,謝朗還沒有睡着,在樹下翻來覆去。
見薛蘅納氣回谷,睜開雙眼,他忙坐了過去,道:“蘅姐,別練了,和我繼續說說穆燕山吧。”
薛蘅提起長劍,擦了擦劍身,道:“我還要練劍。”
謝朗央求道:“今天就別練了,和我說說吧。”
薛蘅道:“不行,我夜夜都要如此練功,你先睡吧。”
謝朗嘆了聲,道:“蘅姐,你爲何要這麼苦着自己?人生有趣的事情多了,爲何要將全部的時間都用在練功上面?”
薛蘅冷笑一聲,道:“如果不苦練,怎能學會本領?”
謝朗大笑,道:“我可不這麼想。”
“你怎麼想?”薛蘅站了起來,擺了起手劍勢。
謝朗身子一躍,雙手攀上樹枝,吊着搖了幾下,又跳下地。笑道:“在我看來,不管學什麼,都一定要學得開心、練得高興。喜歡纔去學,不要苦着自己、勉強自己。若是學得痛苦,不如不學。”
薛蘅愣了愣,劍勢凝住。她若有所思,可瞥見謝朗得意的表情,冷哼一聲,道:“笑話!你怎知我不開心,我學得很高興!”
謝朗只得悻悻讓開,坐回樹下,看着薛蘅練劍。
她劍勢很怪,一時輕靈飄忽,一時凝重如山。謝朗看了一會,漸漸覺得雙眼餳澀,喃喃道:“蘅姐,你怎麼能一劍挽出二十個劍花?”
薛蘅聽了奇怪,自己頂多能一劍挽出十個劍花,他怎麼數出二十個來了?她收劍轉頭,忽覺眼前一暗,似是火堆全部熄滅。她一驚,拔身而起,避過從腳下土裡冒出來的凜冽寒光!
“蘅姐,你在哪裡-”謝朗焦灼的呼聲傳來。
薛蘅左手攀住樹枝,不敢落地。周遭一團漆黑,謝朗的聲音仿似就在耳邊,可她不敢應答,方纔從地底鑽出的寒光實在太過詭異,詭異得讓人不寒而慄。
可她凝目細看,再無動靜,難道,是自己的幻覺?
“蘅姐,沒事了,下來吧。”火光亮起,謝朗在樹下招手。薛蘅吁了口氣,鬆開左手,飄然落地。
可她剛一落地,四周又是一暗。薛蘅總算保持着幾分警惕,雙腳如鐵釘般釘在地上,上身急往後仰。
可極細微的破空聲過後,又再無動靜。
薛蘅彎成拱形,雙手雙腳撐在地上,卻絲毫不敢動彈。
謝朗的聲音還在四面八方迴響,“蘅姐,你在哪?!”他的聲音十分焦灼,焦灼得薛蘅忍不住張開了口,“我在-”
“轟!”
薛蘅總算及時將劍尖在地上一點,借這一點之力硬生生將身子挪開數尺,待她再落地,周遭大亮,而她先前仰成拱形的地方,竟現出了一個巨大的土坑。
而謝朗,也表情茫然地站在樹下,他手持□□,槍尖上挑着一塊黑布。
這番遇襲,實比與柴靖對決時還要令人恐懼。若非謝朗槍尖上的黑布和那個大土坑,二人幾乎就要懷疑不過是自己做了一場夢而已。
究竟是何人暗襲?
這情景太過詭異,二人覺得這山林中危機重重,趕緊上馬,乘夜前行。趕到東方發白,謝朗才鬆了口氣,道:“蘅姐,咱們歇歇吧。”
薛蘅也覺神經太過緊張,便點了點頭。二人在山路邊坐下,謝朗剛仰頭喝了口水,忽然怒喝一聲,槍尖如巨龍探珠,深深搠入黃土之中!
似有什麼人慘嚎了一聲,但一瞬即逝,謝朗將槍尖抽出來,上面僅餘鮮血一滴。
謝朗怒極,將槍尖在土中連捅,卻再無動靜。
而那邊,薛蘅也望着自己在樹幹上連砍的十餘劍怔怔發愣。
二人不明白究竟有多少敵人在跟蹤自己,也不明白這些人究竟是何來歷,只得再打馬上路。
可等到再下馬歇息,竟又遇到了同樣的暗襲,薛蘅更不知被從哪裡擲來的利刃割破了左手。
謝朗氣得目眥欲裂,提了□□,站在路中間怒罵,“王八蛋!兔崽子!有種出來和爺決戰啊,只敢偷襲,算什麼英雄好漢?!鬼鬼崇崇的王八羔子,小心生兒子沒□□!”
薛蘅聽得眉頭一皺,謝朗恨恨道:“若是義兄在,定要罵得他斷子絕孫!”言下之意,自是他還罵得太文雅了。
他見薛蘅神情,道:“蘅姐你別怪我,我生平最恨這種放冷箭的卑鄙小人。連面都不敢露,我看他們做人都不配,去做地裡的蛆蟲好了。不,他們連做蛆蟲都不配!”
薛蘅將手略略包紮便接着上路,誰知暗襲卻仍接踵而至。只要二人一停下馬,便要面對這詭異的偷襲,但偷襲者始終不曾露面。
這番逃殺,實是讓人筋疲力盡。謝朗更是來了脾氣,言道一定要象赤水原一樣,三天三夜不合眼都行,倒要看看這些王八蛋長何模樣。
躲到黃昏,薛蘅覺得這樣不是辦法,道:“咱們別在野外休息,再趕幾十里路,進城找家客棧。人多,那些人就不好下手了。”
謝朗點頭稱是,正要催馬,眼前忽然颳起了一陣狂風。
耳聽謝朗暴喝連連,薛蘅心焦,於狂沙中尋找着他的身影。可那些風沙好象凝滯了一般,讓她看不到一點景物。
她正要下馬,風沙卻動了,驚天動地撲面而來。薛蘅怒喝一聲,長劍直刺沙眼,可風沙又忽然於這一瞬間散了。薛蘅看得清楚,自己的長劍,正如閃電般刺向坐在馬上傾耳細聽的謝朗!
作者有話要說:《月滿霜河》是六國紀系列的第一部,這個系列與流水系列會有所不同。
所以,這個文是在寫一個愛情故事的同時,將六國紀的架子構建起來,將六國紀的一系列人物逐步引出來,在這個文裡出現的許多人物(很多可能只是驚鴻一瞥),也許將是我以後所寫的文中的主角、重要配角。
由於身體原因,不能確定能不能長長久久地寫下去,但我會盡全力,將曾在心中構思了許久的人物,一個個寫出來,寫到不能再寫的那一天。
謝謝一直追文的朋友,謝謝你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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