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玉堂春酒暖
“三妹。”
“嗯。”
“明遠這兩天怎麼沒來叫你出去遊玩?”
薛蘅低頭在《山海經》上標註着記號,淡淡道:“不知道,也許忙吧。”
薛忱見她看得認真,問道:“還沒辦法破解嗎?”
“嗯,雖然看出來其中有暗語,但要想找出規律,還真是挺棘手。”薛蘅放下筆,想起昨日被召進宮時景安帝的奇怪言語,再和他那次在太清宮中召見時的言語對照起來,不由發狠道:“一定有什麼秘密,非找出來不可!”
“慢慢找,別急。”薛忱搗着藥,笑道。
他微擡頭,見窗外有人影一閃,忙喚道:“明遠!”
謝朗夾着個棋盒進來,並不看薛蘅,只向薛忱笑道:“二師叔,聽說您棋技高超,不知能否指點幾手?”
薛忱待要推辭,謝朗已一屁股坐下,擺好棋盤。薛忱只得與他對弈起來。
薛蘅聽着輕輕的落子聲,又將全部注意力投到眼前的《山海經》上,她越想越出神,喃喃道:“難道會是逢九進七?可自古以來,沒有這樣寫暗語的啊?”
謝朗抓住這難得的良機,忙接口道:“逢九進七,也曾經有過。”
“真有過?”薛蘅擡頭。
謝朗丟下棋子,坐到她身邊來,侃侃道:“安宗泰熙五年,因爲楚王謀逆,軍中不可能再用原來的暗語,便有大將啓用了‘逢九進七,退一望二’的法子,用來傳遞軍情。不過後來內亂平定,軍中也再沒用過這古怪的暗語了。”
他起始還有點不太好意思直視薛蘅,說到後面,便越來越自然,恍如兩人之間從沒發生過爭執。
薛蘅來了精神,道:“你詳細給我說說。”
“好。”謝朗將椅子再挪近了些。
薛忱敲着棋盤,道:“明遠,你還下不下?”
謝朗頭也不擡,隨口道:“不下了。”仍舊望着薛蘅,耐心地向她講解。眼見她聽得極認真,他鬱悶了兩天的心情才又舒暢起來。
薛蘅對照着手中的《山海經》,慢慢看出些端倪,便擡頭向謝朗微微一笑。謝朗心中一飄,說得更是眉飛色舞。
薛忱坐於窗下,默然看着二人,若有所思。
工部尚書謝峻巡視完皇陵修繕的工程,又再去檢查了一回河工,纔回轉涑陽。
他從宮中回來,聽說薛蘅和薛忱已在謝府住了一段時日,再聽二姨娘將謝朗護書的險難大肆渲染了一番,忙吩咐這夜擺下家宴,正式宴請師弟師妹,並要謝過薛蘅對謝朗的救命之恩。
太奶奶服過薛忱開的藥方後,風寒已去,連纏綿多年的夜喘也好了許多。她喜得連聲說要認薛忱爲義孫,早早地便穿戴整齊,在丫環婆子的簇擁下,往東花廳而來。
快到東花廳,見三四五三位姨娘站在廊下探頭探腦,太奶奶禁不住笑道:“還站着做什麼?都進去吧。”
三姨娘爲難道:“老祖宗,今夜是老爺宴請那薛二叔。”
太奶奶啐道:“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避諱什麼?再說我還想收那孩子爲義孫,將來成了一家人,你們也要回避不成?”
三位姨娘大喜,笑着扶住太奶奶,進了東花廳。謝峻恭恭敬敬過來,將她扶到尊位坐下,轉身皺眉道:“明遠呢?他怎麼這麼不懂禮數,不先到這裡準備迎接貴客!”
二姨娘忙道:“他去請薛閣主和薛二叔---”
話音未落,只聽到謝朗爽朗的笑聲遙遙傳來,三姨娘笑道:“明遠這孩子,什麼事笑得這麼開心?”
謝朗推着薛忱,側頭和薛蘅不停說着話。到了花廳門口,他與薛蘅一左一右,架起輪椅,薛忱身形幾乎未動分毫,輪椅便過了門檻。薛蘅鬆開手,與謝朗相視一笑。
謝峻過來拱手行禮,“謝峻見過閣主!”
“師兄切莫這樣,薛蘅萬萬當不起。”薛蘅嚇得還禮不迭。
謝峻便笑道:“閣主有命,焉敢不從?那我就隨便些,叫一聲師妹了。”
薛蘅這才舒了口氣,又趕緊向太奶奶施禮。
謝峻又向薛忱拱手道:“二師弟。”
薛忱忙着還禮。三四五三位姨娘還是首次見到薛忱,見他生得清雋溫雅,一襲白衫更是顯得翩然若仙,偏偏竟是個殘疾,只能一輩子坐在輪椅上,三人都在心中唏噓了一番,憐意大盛。
一番禮罷,謝朗將薛忱推到客位坐下,又趕緊拉開旁邊的椅子,笑道:“蘅姐,請!”
薛蘅向他微微一笑,端然坐定。謝朗渾沒看到二姨娘的招手,徑自在薛蘅身邊的椅中坐下。
謝峻正走回主位,本以爲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可等他坐定,只見謝朗夾了一塊鴨腿放在薛蘅碗中,笑道:“蘅姐,我家的廚子烤鴨做得不錯,你試試!”
謝峻再看了看太奶奶和幾位姨娘的面色,終於確定自己沒有聽錯,氣得將筷子一拍,怒喝道:“明遠!”
謝朗嚇了一跳,擡頭茫然道:“爹。”
謝峻指着他,雙目圓睜,怒道:“你、你叫閣主什麼?!”他總算想到這個兒子屢立功勳,已是和自己平級的二品將軍,沒有罵出“畜生”二字來。
謝朗看着衆人詫異的面色,訥訥道:“我叫慣了---”又嘀咕了句,“我又不是天清閣的,她本就不是我什麼師叔。”
謝峻氣得鬍子直顫,二姨娘忙從中勸道:“老爺有所不知,明遠和薛閣主爲躲避追殺,一路上易容扮成姐弟,這才能平安回來,並掩護薛二叔將書送到京城。他可能叫慣了。”又向謝朗急使眼色,“明遠,今後可不能這麼叫了,還不趕緊改口?!”
謝峻想起入宮時,景安帝在自己面前頗欣慰地褒揚了兒子幾句,這口氣才順了些。他狠狠瞪了謝朗一眼,又向薛蘅賠笑道:“師妹,犬子頑劣,你切莫見怪。”
太奶奶盯着薛蘅看了一眼,笑道:“憫懷,你一回來就只會拍桌子罵兒子,我看你還是不在家的好。”
謝峻尷尬地笑了笑,幾位姨娘也忙着打圓場,屋內一時歡聲笑語。
說話間,謝朗見桌上有一盤野兔子肉,想起那不知已遊蕩到了哪裡的大鬍子,哈地笑了聲,起身夾了塊兔子肉,放在薛蘅碗中,得意笑道:“蘅姐,兔子肉補筋益氣,比人蔘可差不了多少。”
薛蘅禁不住橫了他一眼,卻還是夾起兔子肉,送入口中,細細嚼着。
謝朗緊盯着她,問道:“怎麼樣?味道不錯吧?”
薛蘅微微點頭,謝朗大喜,再夾了一大筷放入她碗中,道:“那蘅姐多吃些。”
屋子裡其餘人都看呆了。眼見謝峻又要發怒,太奶奶急忙踩了他一腳,謝峻總算壓住怒火,沒有再度拍桌罵人。
太奶奶咳了聲,喚道:“明遠。”
謝朗一心只在薛蘅身上,太奶奶再喚了聲,二姨娘忙拉了他一把,他才擡頭道:“啊,太奶奶,什麼事?”
太奶奶眯起眼看着他,微笑道:“你從邊關回來,還沒給太奶奶說過這三年的事情,這一回又經歷了護書之險,今晚就上太奶奶那裡,好好給我說一說。”
三四五三位姨娘雖聽二姨娘略略轉述了一番,但總覺不過癮,偏偏這段時日,謝朗不是呆在秋梧院,就是帶着薛氏二人四處玩耍,逮不到他的人。這刻聽太奶奶發話,喜得都連連點頭,“就是,明遠,回頭好好和我們說一說。”
謝朗看了一眼薛蘅,竟忽覺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聲,道:“也沒什麼好說的,很平安地就回來了。”
三姨娘撇嘴道:“還說什麼‘很平安地就回來了’,聽二姐說,你還被那丹國的賊子射中了手臂,幸好只傷了一隻手臂,若是傷在其他地方,可怎麼辦?”
薛蘅筷子微抖,凌厲地看了謝朗一眼。
謝朗慌了神,恨自己一時口快,竟說出曾經受傷一事,好在當時留了點心眼,只說一隻手臂受傷,若說出兩隻手臂都受了傷,可就大事不妙。
他正胡思亂想,三姨娘已站起,來掀他左手的袖子,口中道:“快,讓三娘看看,傷成怎樣?”
她剛起身,四姨娘幾乎同時站起,跑過來掀謝朗右手的袖子,連聲道:“傷在哪裡?讓四娘看看!”
謝朗嚇得將筷子一丟,騰身而起,差點將椅子帶翻,連連擺手,“沒事沒事,早就好了,不用看了!”
太奶奶夾了筷野兔子肉,慢慢嚼着,又眯起眼看了謝朗和薛蘅片刻,再向謝峻嘆道:“這隻兔子老了些,我嚼不動,下次讓廚子弄只嫩的來。”
謝峻連聲應是,二姨娘聽見了,忙吩咐了下去。
謝朗吃完飯,再在秋梧院拖着薛忱下了數盤棋,眼見薛忱呵欠連連,纔不得不作別,回到自己居住的毓秀園。
他在秋梧院時渾沒覺得出汗,一回到毓秀園便連聲叫熱。小柱子等人忙將大木桶中倒滿水,謝朗將衣服脫得精光,跳入大木桶內,長長地嘆了聲,“爽啊。”
他正閉目享受這井水的清涼,卻聽小柱子在外叫了聲,“老祖宗!”
太奶奶似是笑眯眯地在問,“少爺呢?”
“回老祖宗,少爺在洗澡。”
太奶奶似是要推門進來,小柱子連聲道:“老祖宗,少爺他、他正在洗澡---”
太奶奶將柺杖頓得篤篤響,罵道:“他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什麼我沒見過!”
門吱呀一響,嚇得謝朗急忙縮入水中。
太奶奶舉起柺杖,將木桶敲得嘭嘭響,不耐道:“出來出來!躲什麼躲!太奶奶都快進土的人了,你怕什麼羞!”
謝朗只得將頭鑽出水面,雙臂攀在木桶邊沿,嘻嘻笑道:“太奶奶,什麼事?”
太奶奶目光在他赤.裸的雙臂上一掠而過,又圍着木桶轉了幾圈,什麼也沒說,出門而去。
謝朗摸不着頭腦,想了片刻,懶得再想,不停將水往頭頂淋,嘴裡還哼起了小曲。
小柱子在外聽見了,卟地一笑,低聲向小武子道:“少爺怕是在思春吧。”
小武子笑得賊兮兮,道:“少爺回來後還沒去過珍珠舫,我看,是在想珍珠舫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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