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名節
是娘嗎?真的是娘嗎?
謝朗不敢確定,卻不願放手,他怕這一放手,就是再次的陰陽兩隔、永世不見。娘似乎說了句什麼,他聽不清,只得再抱緊些。
娘要將他的手扳下來,他很恐懼,怕再度被娘遺棄,用盡全部的力氣,緊緊抱着,然後就陷入了夢裡。
這是一場幽遠的夢,夢裡,他似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漂浮。有什麼總在擠壓着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窒息難耐。
他終於忍不住,劇烈咳嗽着,咳得胸腔劇痛,才從這場夢中醒轉,迷迷糊糊睜開雙眼。
入目是一對黑溜溜的眼珠,謝朗許久才止住咳,笑着摟住身上的大白,“小子,你老子還沒死,你就騎到老子身上了?”
大白昂亮地叫了聲,似是充滿喜悅,小黑飛過來,也昂首鳴叫。
謝朗轉頭,正對上呂青的笑容,“公子可真是命大。”
腳步聲響,風桑急奔了過來,喜道:“公子,你總算醒了!”
謝朗逐漸清醒,猛然翻身坐起。呂青按住他,微笑道:“放心吧,公子,是薛閣主將你帶上岸的,她自然也沒事。”
遠處,一個藍色的身影正靜靜坐着,她背上也仍揹着那個鐵盒。謝朗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喘着氣躺回地上,問道:“這是哪裡?”
呂青低聲道:“估計在鎖龍堆下游三十里處。我和風桑斃了幾人,抓了一塊木板,正碰上薛閣主帶着公子游出水面。薛閣主帶我們潛了一段,擺脫了那些人,再順着水流向下漂,在前方一處很隱蔽的蘆葦坡上的岸。”
“其餘人呢?”
“沒能跟上,對方派出的人水性很好。咱們那些人,水性好的或可自保,水性不好的,可就難逃一劫了。”
風桑滿面餘悸,“公子,你可真是命大。幸虧你傷得不重,又遇上了薛閣主,還幸虧你一直沒有鬆手,薛閣主水性又極高,不然可就―――”
謝朗“啊”了聲,大白在他懷中拱了拱,他忙拍了拍它,吹了聲哨,大白和小黑追逐着飛走。他也借擡頭之機掩飾着心中的慌亂,卻仍忍不住暗暗瞟了瞟遠處那個藍色的身影。
難道是她?
呂青道:“公子,此處不可久留。”
謝朗豁然起身,大步走向薛蘅,在她身後長長一揖:“謝朗謝過師叔救命之恩。”
薛蘅沉默着,許久,才冷哼一聲,聲音也似乎帶着絲惱怒:“記住,我從來沒有救過你。”說罷,向右前方的灌木叢走去。
謝朗隱隱感到不安,此時卻也無法細想,只得和呂青、風桑將歇整的痕跡去掉,匆匆追上薛蘅。
薛蘅走得極快,也似是對這裡的地形比較熟悉,帶着三人穿過灌木林,再折向西北,進入崇山峻嶺之中,直至天黑,她才停下腳步。風桑拾來些乾柴,正要擊石取火,風聲響起,他手中石頭掉落。薛蘅手中握着根藤條,冷聲道:“不能生火!”
風桑嘀咕了聲,卻終究不敢再生火,只得將身上仍溼粘粘的衣衫脫下來,掛在樹枝上。
謝朗肩傷不重,路途上又找了些草藥敷上,傷口不疼了,可心中卻始終不安。他走到薛蘅身邊,又不知如何開口,半晌,自喉間低咳了一聲。
薛蘅聽見,面上微惱,又似挾着幾分怒意。
謝朗躊躇片刻,道:“敢問師叔,這是何處?”
“定州西北約五十里路的菅山。”薛蘅並不看他。
謝朗聽到“定州”二字,想起外祖父一族和娘,眼神竟莫名地不受控制,往薛蘅胸前看了看。
此時薛蘅身上衣裳尚未乾透,縱是天黑,以謝朗的目力,仍看得清她胸前溼漉漉一片,他愣了一下,旋即硬生生移開目光,所幸天黑,無人發覺。
呂青用樹枝在地上胡亂畫了片刻,擡頭道:“薛閣主。”
“三公子請說。”薛蘅對呂青說話倒比較客氣。
“依閣主看,先前截殺我們之人,是何來歷?”
薛蘅仰頭想了想,道:“不知三公子是否聽說過津河三蛟?”
“津河三蛟?”呂青點頭道:“能弄翻排教的大船,在閣主眼皮下鑿沉小舟,並在水下傷了謝公子,除了左長歌之外,當世確實也只有津河三蛟可以辦到。不過他們已退隱江湖多年,爲何-”
謝朗搖了搖頭,“津河三蛟應該只是受重金出山,負責沉船傷人,真正的主使是那些黑衣人的主子。”
“公子可看出他們的來歷?”
謝朗不答,轉向薛蘅道:“師叔,風聲已露,那些人不會罷手。眼下咱們只能到定州,讓當地州衙協助,請朝中再加派人手過來。”
薛蘅點了點頭,“也只有這樣了,那些人短時間內難以追來,咱們先在這裡歇上一晚,明天趕到定州。”
呂青也無異議,風桑則往地上一攤,擺成一個大字,迅速沉睡。
謝朗肩頭傷口疼痛,心裡又梗了一根刺,無法入睡,便負責值守上半夜。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一邊打坐練功的薛蘅,想起水下之事,總覺得有什麼話要說,又無從說起。正憋得難受,忽見薛蘅往密林深處走去,忙即跟上。
黑暗中,薛蘅停住腳步,冷冷道:“站住!”
謝朗站住,見薛蘅再往前走,只得又跟上。
薛蘅再停,他也停。
她再走,他仍跟着。
如此數次,薛蘅終於惱了,猛然折下一根樹枝,沒頭沒腦地向謝朗抽來。
謝朗也不敢還手,見薛蘅似是極怒,左躲右閃間低聲道:“師叔,我、我不是故意的。”
薛蘅越發抽得急了,謝朗仍只是躲閃。薛蘅抽得一陣,忽然手腕勁翻,樹枝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彈上他的面頰。
謝朗眼睛火辣辣地疼痛,他索性不再閃躲,任薛蘅抽打,大聲道:“師叔,是我不對,但我不是故意抱着你的。師叔救命之恩,謝朗沒齒難忘,冒犯之處,任由師叔責罰!”
薛蘅想起這小子在水中緊抱着自己、臉還緊貼在自己胸前,用力扳也扳不開的情形,恨不得即刻將他那雙手剁掉纔好。可他此刻這般大聲道歉,她又怕遠處的呂風二人聽見,只得怒道:“住口!”
謝朗仍梗着脖子道:“師叔要打要殺,我不會眨一下眼睛。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絕不是那種死到臨頭還要佔女人―――”
薛蘅怒哼一聲,樹枝疾點上謝朗的啞穴,轉頭就走。
謝朗“啊啊”兩聲,仍舊跟上。薛蘅猛地回頭,咬牙道:“我―要-小-解!”
謝朗不敢再追,只能愣在原地。過得片刻,薛蘅迴轉,順手解了他的啞穴,大步往原地走去。
謝朗跟上,仍道:“師叔,您若不原諒我,我―――”
薛蘅猛然停步回頭,寒星似的眸子緊盯着謝朗,“你要我原諒你,是吧?”
謝朗連忙點頭,薛蘅緩緩道:“那你給我聽着,記清楚了:我,從來沒有救過你,你是自己游出水面的!可記住了?!”
謝朗愣住,轉而想到薛蘅是天清閣閣主的身份。兩百多年來,爲維護本派利益,以免女子歸於夫家後心生外向,天清閣曾立下過閣規,閣主若是女子,需得終身不嫁。對於薛蘅來說,這“名節”二字萬分重要。
自己雖是溺水後失去意識所爲,但這事若傳開去,不定被嚼成什麼樣子,於師叔名節有損。想到此,謝朗直視薛蘅,輕聲道:“是,謝朗一時糊塗,忘記是自己游出水面的了。”
薛蘅不再說,轉回原處,仍舊靜坐練功。
謝朗道過歉,放下心頭之事,舒暢了很多,看見薛蘅在練功,索性也盤膝而坐,氣運九天。直到呂青接班,他才還氣入谷,肩頭傷口疼痛也減輕了許多。
天矇矇亮,四人便再上路。翻過數座山頭,天大亮時,薛蘅指着前方道:“再過兩座山,便可看到定州了。”
呂青笑道:“閣主對這裡的地形很熟悉啊,閣主是定州人嗎?”
“不是。”薛蘅搖頭,“我也是從書上看來的。”
風桑嘖了聲,又嚷道:“定州這窮山溝,走這麼久沒見一戶人家,餓死了。”
四人都覺有些肚餓,奈何現在是春季,也找不到野果子充飢。薛蘅道:“再走走,前方應該會有人家。”
風桑只得撫着肚子跟上,偏偏他可能昨天多喝了幾口河水,此時竟拉起肚子來,不時跑進一邊的樹林,如此十餘次,已是面色發白、雙足無力。
薛蘅極爲不耐,但也無法,只得到山中尋了些止瀉的草藥,讓風桑嚼爛服下,才略略止瀉。只是這樣一來,直至中午,四人才翻過一座山頭。
風桑走在最前面,忽然大喜嚷道:“有人家!”
薛謝齊齊擡頭,前方炊煙裊裊。四人加快腳步,只見前方一座木屋依山而建,正是殷國極常見的山民房屋。
木屋前一方石坪,山路自石坪前蜿蜒而過。再向前方有一座石橋,石橋連起了兩座山頭,石橋下是較深的崖溝,崖下溝澗深深,因是春季,水聲嘩嘩,白霧蒸騰,映着滿山開得極熱鬧的杜鵑,春意濃濃。
石坪中,一位老者佝僂着腰,手持竹笤掃地,兩名七八歲的幼童,正在他身邊追逐嬉鬧。
四人經歷了生死之劫,又餓了一天一夜,忽見到這青山木屋、小橋流水、老者幼童的恬淡景色,精神爲之一振。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