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秘谷
撕心裂肺的電光將夜空劈成兩半,不過頃刻,一道炸雷滾過,暴雨潑天蓋地灑了下來。
秋梧院的修竹在暴雨中東倒西歪,梧樹也被打得“啪啪”響,偏這天氣悶得太久,雨下得極大,激起滿屋潮氣,窒熱難消。
薛蘅面色肅重,在昏暗的燭火下,將這些天破解出來的暗語連讀了一遍,雙手不禁微微顫抖。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閉了閉眼睛,平定心神重讀了一遍,《山海經》“啪”地掉落在地。
她在椅中呆坐良久,慢慢俯身,拾起《山海經》,又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傾盆大雨,低低地嘆了聲,自言自語道:“怪不得……”
窗外,又有一道閃電劈過。薛蘅驚得猛然擡頭,閃電仿若就在眼前,象一柄隨時可能落下來的利劍,要將所有人劈得身首異處。
薛蘅面色蒼白,在窗下默立良久,她下意識望了望薛忱的房間,更覺心亂如麻。
直到後半夜,她仍在燈下揮筆疾書,又不停前後對照,凝眉沉思。
謝朗瞞着謝峻,好不容易將紫雲打發走,又連着敲了三天秋梧院的門,仍沒能見着薛蘅的面。
倒是薛忱曾出來過幾次,但他每次都只是瞥了謝朗一眼,笑眯眯地朝他點點頭,便帶着小坎小離揚長而去。
傍晚回來的時候,見謝朗還蔫蔫地候在門口,薛忱便關切地問道:”師侄,三妹還不肯開門讓你進去呀?”謝朗喜出望外:“沒呢,二師叔,我……“
“哦,那你慢慢敲。”“咣噹”一聲秋梧院的門又關上,遠遠地傳來了薛忱唱的曲子:“夜漫漫,奇女子淚溼紫羅袖……”
謝朗摸摸差點被夾住的鼻子,百口莫辯,只得每天怏怏地坐在秋梧院門口,連陸元貞數次派人來傳話,他都託辭不見。
眼見昨夜剛下過暴雨,地上泥濘潮溼,小武子急忙搬了把凳子過來,諂笑道:“少爺,您別坐地上,坐凳子上吧。”
謝朗恨不得再照着他的屁股踹上一腳,小武子見勢不妙,“嗖”地溜了開去。
謝朗把身子挪到凳子上,靠着秋梧院的大門,扣着門上銅環,有氣無力地喚道:“蘅姐……”
大門忽然吱呀開啓,謝朗沒坐穩,凳子一歪,倒入門內。他急忙挺身而起,也顧不得拍身上的泥土,望着薛蘅,尷尬笑道:“蘅姐。”
薛蘅不說話,只上下看了他幾眼,又面無表情地轉身往屋內走。
謝朗急忙跟了進去,見銅盆內燒了一盆的紙灰,微微一怔。
薛蘅似在思考着什麼,在房中慢慢踱步。謝朗只要能見着她就好,哪敢驚擾,便老老實實站在一邊,但眼神始終跟着她移來移去。
薛蘅沉思的時候,嘴角微抿。站住不動的時候,她的睫毛便會稍稍垂下,恰好將眼睛遮住一半。謝朗忽發奇想,若能用手去碰一下那睫羽,不知會不會捲起來?捲起來之後,不知能不能放下一根小木棍?
薛蘅終於作了決斷,一擡頭,見謝朗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眼神中隱約有些別樣的意味。她心一跳,怫然轉頭,冷哼一聲。
謝朗立馬清醒,面帶慚色地喚了聲:“蘅姐。”
薛蘅望向他,緩緩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當然行。”謝朗連連點頭,在半空中飄悠了三天的心忽然一下子落了地,踏實得讓他不敢相信,不敢露出喜色來。
薛蘅卻又思忖了一番,才問道:“德郡王的世子前年傳出身患重症,陛下憐德郡王年高德勳,恩撥了一個莊子給世子靜養,你知不知道,世子靜養的莊子在何處?”
謝朗一愣,想了想,道:“聽說過這麼一回事,但莊子在哪,還真得去打聽一下。”
薛蘅靠近他耳邊,低聲叮囑,“你得不露形跡地打聽這件事情,千萬別引起別人的注意。切記切記!”
謝朗耳朵□□難當,心裡更是飄飄然,笑道:“蘅姐放心,我馬上去打聽。”
小武子和小柱子正在美人蕉下躲太陽,見謝朗從秋梧院奔出來,以極快的速度一閃而過,兩人互望一眼,小武子問道:“你看清沒有?”
“少爺跑太快,我沒看清楚。”
小武子撓頭道:“那他心情到底是好了還是沒好?抱琴姐姐託我傳的信,給還是不給呢?”
小柱子憐憫地看着他,“你自求多福吧。”
直到黃昏時分,謝朗才又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小武子來不及喚住他,他已“嘭”地關上了秋梧院的門。
小武子沒憋住,衝到茅房撒了泡尿,再回來時,已只看見謝朗和薛蘅的背影,等他追到大門,那二人早已策騎遠去,融入暮靄之中。
他想起懷中那封信,哭喪着臉回到屋子。小柱子忙勸慰道:“放心,少爺今晚沒有赴公主之約,到時頂多再踢你幾腳,不會怎麼樣的。”
小武子冷然一個寒戰,慘叫着捂着屁股倒在牀上。
薛蘅在狹隘的谷口拉轡停馬,環顧四周,凝眉道:“真是在這裡?”
“是。”謝朗雖也有疑惑,但仍肯定道:“王爺開府建制,陛下撥了些宮裡的老人來服侍。其中有一位是從宗人府過來的,我裝作和他閒聊,套了話出來,世子應當是在這山谷中靜養。”
天已全黑,谷口夜風飆急,吹得薛蘅的頭髮高高揚起。她想了想,道:“你在這裡等我,藏好行蹤,不要亂跑。”
謝朗哪裡放心,縱馬到她前面,喚道:“蘅姐!”
“明遠。”
黑暗中,謝朗看不太清薛蘅的神色,但從她的語氣中,他聽出了前所未有的嚴肅。他便也不再問,只望着薛蘅,輕聲道:“蘅姐,你萬事小心。”
薛蘅向他微笑了一下,躍身下馬,如同一道青煙,和着谷口淒厲的風,隱入重重黑暗之中。
謝朗默然良久,將薛蘅的馬趕入樹林中,回頭剛要拉自己的馬,面色一變,急速向後仰倒。極細微的風聲自面頰邊擦過,他身形未直,一把扯下外衫,手腕勁轉,用衣衫包住緊接着射來的十餘根銀針。
有人輕輕“咦”了一聲,一道人影從谷口處緩緩走來,瞳孔微縮,嘴角輕勾,“原來是謝將軍。”
謝朗只得擡頭抱拳,“呂三哥。”
呂青仍是一襲青衫,似笑非笑地看定他,道:“謝將軍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謝朗揪起胸前衣襟,不停扇着,又擡頭望天,大喇喇道:“三哥可看見我家大白?這小子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呂青似是釋然地鬆了口氣,笑道:“沒見着,它又不聽訓了?”
“是啊。”謝朗嘆道:“自打走了一趟孤山,它就象玩野了心似的,下午帶它去打獵,結果飛得不見了影,再晚城門就得關了。”
呂青道:“讓它玩一下,也沒什麼大礙。”
謝朗心念電轉,笑道:“說起來真慚愧,蘅---師叔那日急着脫身,想來對方的目標是她而非三哥,匆忙間只來得及帶着我逃生,不知三哥那日又是如何---”
呂青嘆道:“唉,薛閣主真是慧眼如炬,看出那家人有問題。你們一跳橋,我才覺出不對。他們人多勢衆,我和風桑合力,才拼出一條生路。只是沒能捉到一人,問出幕後主使,真是遺憾!”
他又笑道:“我和風桑一路尋找你們,直到聽說你們回了京城,纔敢回來覆命,此趟幸得薛閣主和謝將軍大智大勇,我們纔不至被問罪。風副將直說要擺宴謝過二位纔好。”
謝朗忙道:“三哥太客氣。”又東張西望,疑道:“這裡是---”
呂青微微一笑,道:“這裡是僕射堂訓練暗衛的地方,謝將軍還是快快回城吧。”
謝朗笑着抱拳告辭,拉轡揮鞭。奔出數丈,他裝作呼哨大白,眼鋒瞥見呂青已轉身入谷。再奔很遠,他才飄身下馬,運起輕功,潛回先前樹林,在灌木叢後掩住身形,瞪大眼睛看着谷口。
直等到半夜時分,才隱隱見到薛蘅的身影從谷中出來,謝朗拉上藏在樹林裡的另一匹馬,急忙迎上去,低聲道:“快走!”
薛蘅會意,二人輕手輕腳地走着。直至走到停馬的地方,謝朗才鬆了一口氣。
“怎麼了?”
“剛纔你進去不久,我居然遇上了呂青。”
薛蘅眉頭緊鎖,道:“他見到你了?”
“嗯,不過我說是出城打獵,不見了大白,他似是沒有懷疑,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呂青說,這裡是僕射堂訓練暗衛的地方,可我明明問到的是---”
薛蘅打斷了他的話,“他說得沒錯,谷裡真是僕射堂訓練暗衛的地方。可能是你打聽錯了。”
謝朗撓了撓頭,“真是我弄錯了?”
薛蘅點頭,道:“雖然弄錯了,你也別將今夜之事說出去,僕射堂的人,一向聽陛下之命行事,若知道你來夜探此處,難保不生什麼嫌隙。”
“嗯,蘅姐放心,我就當剛纔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謝朗笑道。
走了數裡,謝朗“唉呀”一聲,拍着膝蓋道:“這個時候,城門必定已經關了,咱們趕不回去,怎麼辦?”
薛蘅卻半晌沒有答話,謝朗只得自問自答,“咱們隨便找個地方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城吧。”
薛蘅還是沒有答話,謝朗轉頭,見她神思不屬,依稀的一點月光,正好照在她緊蹙的眉頭上。
“蘅姐!”謝朗大聲喚道。
薛蘅似從夢中醒來,恍恍惚惚道:“你說什麼?”
祝各位朋友新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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