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朱高煦直接遞牌子進宮。
他在硃紅大漆的宮門前等着，這次遞牌子的時間有些長，他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次，甚至都數了好幾遍門上的銅釘。
一直到有些不耐的時候，先前的小黃門才飛奔而至。
氣喘吁吁，幾乎連話都要說不清。
朱高煦擡了擡手，示意他緩些說。小黃門感激地行了一禮，喘了幾口氣，又向着朱高煦走近了幾步，這才低聲道：“殿下，皇后娘娘已經歇下了。”
歇下了……
朱高煦下意識地擡頭望了望天，這會兒剛剛下了朝會，還未到辰時，皇后娘娘就歇下了？皇后娘娘最近日夜顛倒？
雖然心裡明白這是託詞，可他也不方便說上什麼，只好道：“母后可是身體不舒服？”他頓了一頓，又道，“若是母后身體不適，做兒子的就更得去看看了。”
小黃門頓時露了難色，下意識地往後看了一眼。
朱高煦也順着看了過去，後面倒是什麼也沒有。他不動聲色，輕輕往小黃門手裡塞了一枚銀錁子，又道：“是我母后不想見我，還是……”
小黃門嚇得一抖，銀子掉在地上。
他趕緊跪了下來：“殿下擡愛。”咬了咬牙，小黃門又道，“娘娘昨天就……不高興了，說是若是王爺來，就推了不見。”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點了頭，親自彎腰拾了銀子，又塞到他手裡：“你是新來的吧，怎麼如此怕我。”他露出一抹微笑，“可不要聽了傳聞，我其實是最好相處不過的了。”
小黃門見他如此和藹，倒是愣了一愣。
然後在朱高煦“鼓勵”的目光下，將那小銀錁子收了起來。
朱高煦點點頭：“既然母后生我的氣……”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偏門突然洞開，一羣侍衛跑了出來……朱高煦下意識地扭過頭去，只見不遠處，卻正是太子的車駕。
他是唯一一個不用下馬的。
因爲腳有疾，所以皇帝特許了他能乘車進出宮帷，朱高煦盯着那車駕，只見那車駕越來越近，緩緩地從自己面前駛了過去。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口悶得發慌。
好像小時候就是這樣。
自己和太子在一起玩耍，只要是出了什麼問題，父皇母后永遠都是說自己不好。人家民間那種“你是哥哥，你要讓着弟弟”，到了他們這裡，就成了“你是臣子，怎麼能與太子爭執。”
明明是一母同胞，一父同根，可卻因爲太子早生幾年，便永遠壓在他的頭上。
像是一整片烏雲，死死攔着頂頭的天空。
讓他永不見天日。
所以……他後來，纔會有那樣的想法。
太子的車駕本來都已經駛了過去，可不知道爲什麼，卻又在宮門前停了下來。跟在車駕邊上的隨侍轉身趕了過來，一路小跑到朱高煦面前，恭敬地彎了腰：“漢王殿下，太子殿下請您與他一齊進宮。”
朱高煦目光閃爍了幾下。
要換了以前，他
早轉身就走，絕對不會和太子低頭的。寧願不進宮，也絕對不會和他一齊進去……可如今……
朱高煦不由得擡頭，望了望那扇高大的宮門。
太子車駕一來，那宮門就大開了……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頭道：“好。”
“太子殿下說，您不必推辭……呃……殿下這邊請。”那隨侍本來已經準備好了一肚子說辭，卻不想聽到朱高煦說了個好字。
他愣了一下，然後迅速地轉了身在前頭指路。
朱高煦眯了眯眼睛，望着他的背影，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太子的車駕就是寬敞。
這是朱高煦上車之後的第一想法。他的目光在周遭掃過，不由得嘖嘖有聲。太子在後面坐着，冷眼看他：“做什麼發出這樣的怪聲？”
朱高煦擡頭，嬉皮笑臉：“當然是感慨太子哥哥您的車駕啊，我也是個王爺，可卻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好的車駕。回頭您也給我弄一輛吧，我家淺月應該喜歡。”
太子皺起眉頭：“整天都沒個正型！”他的眉頭皺得極深，中間的川字型都快要能夾死幾隻蚊子，“姓江的是誰的人？”
他一說姓江的，朱高煦倒是愣了一愣。
不過旋即就反應了過來，指的應該就是那個出面說太子不足以繼承江山的禮部官員，他先前，不是一直疑心自己嗎？
怎麼這會兒卻又問起自己來了？
朱高煦挑眉看他：“你先前不是一直覺得是我對不起你嗎？”他也冷笑，“這會兒倒問起我來了？”
太子不吱聲，盯着他看了兩眼，突然笑了起來。
他笑的聲音極大，很是開懷的樣子。
朱高煦倒是嚇了一跳，不由得狐疑地看他，總覺得太子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整個人都不對勁兒了。
笑了好一會兒，太子停了下來，道：“若我真這麼蠢，也不必在太子的位置上待着了。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能不瞭解？”
朱高煦心頭突地一跳。
便見太子又繼續道：“民間都傳，漢王粗鄙不堪。”他一面說，一面盯着朱高煦看，“說漢王胸無點墨，不堪大用。”
朱高煦摸了摸鼻子，沒說話。
“你也一直讓別人覺得，漢王粗鄙……沒有心眼兒……”太子說着，慢慢地露出一抹笑意，“若真是像傳聞這般，那姓江的，一定是你的人。你看孤不順眼，所以給孤找點兒不痛快……順便要真能廢了孤，改立你爲太子，那便是上佳。”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朱高煦張口欲言，卻被太子擡手止住：“可孤也不是個蠢的。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孤心底再清楚不過。”
他緩緩地伸了手，指向朱高煦：“你哪裡粗鄙不堪？行軍之人，若是整日心細如髮，卻也當不得大任。”太子的笑意更甚，“胸無點墨……你的學問其實要好過孤，孤也是知道的。只不過這些年……你卻故意表現得如此。”
朱高煦感覺身後的汗都要下來了。
脊背心裡一陣陣發涼。
太子看着他的表情，微微地點了頭：“我不蠢，你也不是蠢貨，又怎麼可能這般公開彈劾孤？所以……”太子看着他，“做的太過明顯，反而讓孤知道，有人要對孤下手了。不過那人，肯定不是你。”
“將孤拉下太子之位，對你並無好處。”太子微微嘆了口氣，“昨日孤就知道今日朝會‘漢王殿下’的人，要與孤發難。太子妃也勸孤‘除之以絕後患’。但是……孤豈是這樣的人？”
聽到太子妃三個字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朱高煦心頭便是一動。
他的嘴脣動了動，卻還是將心底的話給嚥了回去。太子妃與太子少年夫妻，不是他幾句話，就能讓太子對她起疑心的。
更何況太子妃與自己……並無冤仇，卻又爲什麼要這般陷害自己？
正想着，太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這深宮之中，真正能稱得上兄弟的，唯你我二人罷了。你我若不同心，讓別人得了好處去……莫說你我的日子將來或是如何，就連母后……只怕也只能成了一尊牌位了。”
朱高煦被他這麼一說，心頭隨之一動。
兩人正說着話，卻感覺到車子猛地一陣晃動。
太子一時不察，差點被車子給甩出去。朱高煦趕緊上前一把扶住太子，這才免了他從車廂裡摔出去。
等太子穩住身型，朱高煦才掀了車簾查看外面的情況。
這一看，他整個人都震驚了。
車子雖然還未到後宮，卻也已經進了神武門。算得上是皇宮的範圍了。而在這戒備森嚴的宮中，居然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隊黑衣人。
個個都是不要命的打法，長劍直逼車廂，想必就是衝着太子而來。
朱高煦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一個黑衣人在同伴的掩護下，猛地衝了上來。他手上長劍寒光凜烈，朱高煦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奪他的長劍。
他先前進宮的時候，已經被收掉了所有的利刃，此刻手無寸鐵。要想和他們一搏，須得先奪一柄兵器方纔成行。
那黑衣人看他伸手來奪，頓時一個翻轉騰挪，整個人像是極怪異地姿勢，一下子扭了過去，長劍筆直地衝着太子刺了過去。
朱高煦心頭一急，一個躍起，就趕了過去。
那黑衣人的動作實在太快，在他跳起的那一瞬間，居然主動將長劍遞到了他的手上。朱高煦一愣，還不待他反應過來，他的手就被那黑衣人抓住，衝着太子刺了過去。
他實在是反應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長劍刺入了太子的身體。
黑衣人發出了一聲悶笑，轉身就逃了出去。
地上早已經是一地死屍，有侍衛的，也有那些黑衣人的。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朱高煦拿着長劍，刺中了太子。
太子身子本來就不好，被這麼一刺，居然暈了過去。
外面有人喊着救駕，來的時候，就看見太子昏倒在車上，而一邊兒的漢王……手裡拿着帶血的長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