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味道似乎有些濃了,似乎有些像是淡淡的杏仁味兒,又夾雜着別的什麼……她並未聞過這樣的味道,林家經營的百餘種香料裡,也未有過此種。
先聞着還好,可時間稍長,但覺異香之中,似乎夾雜着一股腐味兒,像是……屍腐。
聞之慾嘔。
林淺月不由得皺起了眉,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早已經換下那身黑色的夜行服,也取下了蒙面布,這會兒一身銀藍色的長衫,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月兒今天睡的可好?”他緩步過來,臉上帶了一抹關心的神色,手裡捧了個鑲玳瑁的薰香爐。
香爐裡香菸嫋嫋,那味道就是從裡面散發出來,隨着淡青色的煙氣,瀰漫至屋內各處。她只覺得心中煩悶,伸手就要去推窗。
指尖剛剛觸到窗櫺,還未使上半分力氣,就見那人臉色陡然一變,猛地向前一步。林淺月都沒看清他的動作,手上便狠狠捱了一下。
他收回手,冷冷地看向林淺月:“你想幹什麼?”
林淺月一滯,擡頭看過去:“這氣味薰得我有些不舒服,我想開窗透個氣。”
“哦。”他的聲音拉得有些長,看着林淺月又露出一抹笑容,手上卻是小心翼翼地將香爐放在一邊,又開口道,“你說的氣味,可是這裡面散發出的?”
林淺月小心地點了點頭,心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懼怕來。
這人……眼前的這人,將自己從安太醫那兒帶了出來。
她原以爲這人是什麼惡徒,又或者是什麼別有用心的人,可等他拿了蒙面布,自己卻嚇了一跳。這人的眉目輪廓與小時候一般無二,自己去福建舅媽家的時候,他是一路帶着自己玩,將自己照料得特別好。
舅媽還開玩笑,說是與舅媽家的表哥這般投緣,不若以後就嫁了吧。
自己那時候小,也不懂什麼叫嫁,跟着連連點頭,說要嫁給陳表哥。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舅媽家被血洗,滿門上下全部成了死屍,她至今都記得空氣裡瀰漫着的那種濃濃的血腥味兒……
後來到她被救走,就再也沒見過陳表哥。
原本以爲他和那些人一樣,早已經沉睡在過去的時光裡,卻不曾想他並沒有死,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仍舊帶着溫和的笑,就像小時候一樣。
只是……林淺月總是不由自主地對他生出一股懼意來。
這幾日他並未對自己有什麼不好,在她前日毒發時,還派人解了她身上的毒。連安太醫都尋找不到的藥,他這裡居然全有。
那大夫的醫術也是極高,或許還要勝上安太醫一籌。
可是……林淺月總是覺得不安。
或者是因爲他的笑一直未達眼底的緣故?眼前的陳表哥,就像是一個披着人皮的木偶娃娃,一直笑,卻顯得很是冰冷。
“林家不是有香料鋪子嗎?居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林淺月被他的聲音從思緒里拉了回來,一擡頭,就見陳表哥
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一手居然將香盒的蓋子給掀了,露出裡微黑的東西來。
那東西通體黑灰,卻偏偏帶了一抹白線,她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搖搖頭:“沒見過。”
“這個是犀角香啊。”陳表哥伸手將東西拿了出來,放到眼前緩緩的轉動。他幾近癡迷地盯着那東西看,像是在看什麼絕世的珍寶一樣,看了好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放了回去,“月兒難道不喜歡?”
他一說犀角香,林淺月頓時皺了眉頭。
犀角香她當然是知道的。
這東西傳聞燃之能見鬼,晉書有云“生犀不能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只是這東西大抵也只是個傳說罷了,並沒有誰真正去燒,惹來那些東西並不好。晉時這東西就已經被禁,後又稱禁香,就連修道中人也不會去碰觸,更不要說民間的普通人了。
她從未將這傳聞當真過,林家經營香料鋪子這麼些年,也從未遇到過要找犀角香的客人。自然也是沒有接觸過……卻不曾想,居然今天在陳表哥這裡看到了。
只是……她擰了擰眉頭,這東西的味道並不好聞……若說是薰香,遠不及市面最普通的合香,陳表哥非要點它……莫非是……
與鬼通?
林淺月只覺得身上一陣發寒,掩在輕紗羅衣下的胳膊上不由自主地起了細密的一層雞皮疙瘩,涉及鬼神之事,便覺得通體發寒。
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只聽陳表哥又緩緩念道,“晉溫嶠至牛渚磯,聞水底有音樂之聲,水深不可測。傳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火,奇形異狀,或乘馬車著赤衣幘。”
這段話的出處她也記得。
南朝宋劉敬叔撰《異苑》,少時讀書,諸子百家不忌,不過讀這些神怪誌異,還有小說話本的時候,總是被母親垢病。
說什麼女孩子不應該讀這些,怕壞了心性什麼的。
這段話就出自《異苑》,卷七。
陳表哥怎麼好好的說起這個來?
林淺月擰了眉頭,卻見他又道:“月兒,你真的不喜歡這個嗎?”他的眼神有些迷離,“能與鬼通啊,自從陳家被滅了滿門之後,我沒有一日不想着,或許能讓父母與我再度相見……我費盡心力找來的犀角香,你真的不喜歡嗎?”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越發的拔高上去,神色也顯得有些猙獰。
林淺月眼角微跳,又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她定了定神,又道:“表哥,這段話,後面還有一段,你可還記得?”她深吸一口氣,接着他剛剛的話背了下去,“其夜,夢人謂曰:「與君幽明道閣,何意相照耶?」嶠甚惡之,未幾卒。”
她一字一句緩緩背誦。
然後慢慢停下來,看向陳表哥,道:“這東西說是能通鬼,能顯靈。可是……表哥你確定招來的是你父母的魂魄嗎?這天地之間,孤魂野鬼何其多,你用這個,如何又不會傷了自己的身體?”
聽她像是關心自
己,陳表哥的神色稍緩。
他又將香爐的蓋子給蓋了上去,深吸了一口,又從口中緩緩吐出:“就只有一絲可能,我都不會放棄。”他看向林淺月,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又露出那種讓她通體生寒的笑容,“我覺得,你可能也會需要。”
林淺月呼吸之間一滯,以爲他是說自己父母和哥哥的事情,神色不由得也微微黯了下去,隔了一會兒,開口道:“我父母和哥哥……我想他們早已經去往西方極樂世界,或者已經轉世爲人……這東西,我不會需要的。”
“不。”陳表哥笑得越發詭異,突然又向前一步逼近她,“你會要的。”
他的臉一下子離林淺月極近,熱力的呼吸猛地噴灑在她的臉上,林淺月極爲不適,又往後縮——已經縮無可縮,她已經靠在了最裡面了。
不過陳表哥並沒有做什麼,他定定地看了林淺月幾眼,又退了回來。
他站在那兒,往窗外看了看,道:“一會兒我就着人將這窗子鎖上,你體內毒性剛除,吹不得半點兒風。”
林淺月剛要說些感謝他的話,卻見他突然眼角上挑,眼神裡流露出一抹極愉快的神色,望着她的樣子也有些奇怪。
還沒等她說話,就聽陳表哥又緩緩道:“這犀角香,我也留給你。”他頓了一頓,露出一抹惡意的笑容來,“你先前說的對,我陳家的人已經死了很久了,這犀角香或許真的沒有什麼用……可是你不同啊,你林家剛剛被滅了滿門,又同在南京城裡……你用這犀角香,應該真的能見到他們吧。”
“什麼?!”林淺月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她猛地一步上前,瞪圓了眼睛:“你剛剛說什麼?林家被滅了滿門?不可能,你聽誰說的?!!”林淺月激動的幾乎要扯壞他的衣裳,嘶喊得嗓子一陣陣發疼,可是她渾然不覺,眼睛一下子充血,佈滿了殷紅的血絲。
“聽誰說的?”陳表哥慢慢地重複了她的話,臉上帶着笑,“怎麼會是聽誰說的呢?我這麼謹慎的人,做事一向穩重,若不是有確實的消息,我怎麼敢告訴你。”
他頓了一頓,拍開林淺月的手,往後退了幾步。臉上的那抹笑意越發的擴大,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她,緩聲亦一字一句道:“這事情不是我聽說,而是……我做的。”
我做的?
林淺月下意識地在心底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一時間有些怔忡,然後不敢置信地擡了頭,驚怒道:“你說什麼?你說是你做的?你做了什麼?你……你說你……滅了我林家滿門?!!”她只覺得身上一軟,再也支持不住的往地上跌去。
陳表哥站在離她不遠處,冷冷地見她往地上跌,卻並沒有上前扶她一步。
等她跌坐下來,才緩緩點頭:“是啊,我做的。林家上下,一口不留。”他笑得更爲暢快,“我當年就發過誓,要爲我陳家報仇。”
“你看,我不是做到了嗎?”他微微擡了頭,臉上神色詭異如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