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_第一章,朝會

天色還未亮,因爲是雨天,所以雖然已經是白晝,但天色仍舊陰陰暗暗,再被格子窗遮去幾許,只剩下些殘餘撒在地上,斑斑駁駁,像是被人踏過的雪地。

下了雨,那乾燥的似乎要上火的空氣一去不復返,呼吸間隱約可以聞到一絲泥土的芬芳,朱高煦看了看西洋貢上來的懷錶,微微地皺了眉頭。

已經過了朝會的時辰,但是仍舊未叫上朝。

一行人待在殿外的暖閣裡,太子坐在他的正對面,此刻正冷了眼看他。

他的眼神與往常有些不同。

朱高煦心下有些奇怪,總覺得太子似乎……有些不大對勁兒。太子與他是一母同胞,之前兩人雖有不睦,卻也不會在人前表現出來。

只是今天……朱高煦不動聲色,親自倒了杯茶,端着去了太子身邊,開口道:“皇兄,天漸涼了,您的嗓子都有些啞了,喝口茶罷。”

太子微挑了眉,目光停留在那杯茶上,半晌,卻輕輕搖了搖頭:“孤最近吃藥調理身體,不適合喝茶。”言罷,他不再理會朱高煦,而是徑自閉了眼睛,像是在閉目養神。

朱高煦遞出去的茶就這麼懸在空中,邊上的幾人偷偷看過來,在朱高煦目光掃過來的時候又趕緊移開了目光,似乎怕被他發現。卻又忍不住地,偷偷擡了眼皮子,不時瞄上兩眼。朱高煦並不在意他們的目光,瞥了一眼之後,便不以爲意地收回手。

將茶放在一邊兒的案几上,他緩聲道:“等下了朝會,皇兄可否……”話沒說完,外面的人已經傳來了些許騷動。

朱高煦下意識地往外看了一眼,只見外面的光影又被遮了些許。人影交錯,想來是叫上朝了。正看着,外面匆忙跑進個內侍,行了一禮道:“各位大人,請朝了。”

太子這才睜了眼睛,卻又丟給他一記冷冷的眼刃,起身一拂袖,領頭出去了。

朱高煦看他的樣子,總覺得哪裡有不大對勁兒,可一時間也無從詢問,只得也跟在後頭往外去。

等他們這一行權臣貴族領頭過去,外廳坐的那些朝官纔跟在後面,魚貫而入。

朱高煦是漢王,所以朝堂之上站的位置還是很靠前的。等他們站定,內侍高聲道“皇帝駕到”,皇帝才緩緩過來。

衆人跪下,三呼萬歲。

等上頭叫起之後,大家這才一齊慢慢起來。

朱高煦還沒擡頭,就聽跟在皇帝后面的內侍尖着嗓子道:“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朱高煦一愣,只覺得有些奇怪。父皇一向勤於政務,很少會有這種話傳出來……以前他還笑過,說這樣“昏君”的早朝,他是不會做的。

所以以前朝堂之上,往往都是說“有本啓奏,交議衆商。”這種“有事啓奏,無事退朝。”的話,他真是第一次聽見。

朱高煦不由得擡頭微眯了一眼,只覺得心頭猛地一跳——他這次回京,並沒有先進宮。因爲路上趕得急,等他到京師的時候都已經是深夜了,早過了宵禁的時間,第二天一早就趕過來上朝,計劃等着退了朝之後,再遞牌子進宮去見父皇母

後。

所以這是他隔了幾個月,第一次見到父皇。

前陣子,他還是精神很好的樣子,可這會兒朱高煦只瞄了一眼,便覺得父皇整個人似乎都不大對勁兒。

先不說臉色什麼的,朱棣也是軍旅出身,從馬背上打出來的皇帝。

平素最重儀態,他們小時候要是站立坐下,身子板不直的話,是會直接被父皇打板子的。可這會兒……朱棣出來的時候,身形就有些駝。

似乎是因爲不舒服,而不得不微彎的那種。

甚至坐下的時候,也往後靠了靠。

這不是他平日的作風,朱高煦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頭,心頭閃過一抹擔憂。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太子,太子平日久居京城,比他這難得回來一趟的人要熟悉的多。父皇的身體狀況,他應該是再清楚不過了,不知道……

朱高煦心頭正過着,卻見右側一名禮部的官員出了列。

他先還未在意,卻見那人猛地往下一跪,開口道:“臣萬死。”接着猛地磕了九個響頭。這什麼都還沒說,就坦承自己萬死的倒是少見。

朱高煦不由得看過去,正遇上那人擡頭,目光與自己相對。

那人看了一眼朱高煦,突然點了點頭。朱高煦一愣,覺得有些不對,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人便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居然還高了幾分。這情景瞧在旁人眼底,似乎就是那人得了朱高煦的支持,這纔敢說出下面這一番驚天動地的話來。

“臣萬死,然社稷之重,遠重於臣的性命……”他越往下說,朝上衆人的臉色便是越驚,甚至有幾個人一臉想死的神情。

牽扯進這種事情來,最是可怕。

最好是連聽都沒有聽到,那幾個人是州府上來述職的,難得能上一次朝會,卻正好遇見這樣的事情……奪嫡一事,的確是驚天動地的。

“太子跛,無以當大任。臣請聖上三思。”他說完,又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力道大的額頭都磕出了血來,“咚咚咚”的三聲在鴉雀無聲的大殿上,顯得格外明顯。

他的這些話一出口,朱高煦心頭頓時沉了下去。

他終於知道之前自己覺得的不對勁兒是爲什麼了,也知道爲什麼太子之前會對自己那個態度……恐怕太子早就知道這事情,再好的兄弟,遇上這種事情,也得反目。

可這事情,確真的不是他做的。

他很久以前的確動過這個心思,但是之後,卻真的沒有了。更不可能去煽動朝臣彈駭太子……可是……

高臺上傳來朱棣無喜無怒的聲音:“哦?”他停了好一會兒,大殿之上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沉寂得讓人心慌無比。

那跪在地上的禮部官員也已經雙腿微微打顫,臉色蒼白,額頭上甚至有汗滲了出來。顯見已經緊張到了崩潰的邊緣。

朱棣仍舊不說話。

那官員終於忍不住擡了頭,悄悄地往朱高煦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又迅速地埋下頭去,像是剛剛真的是“沒忍住”一樣。

這樣好的演技,沒去當戲子,實在是可惜了

朱高煦心頭越沉。

恐怕這回自己的黑鍋,是要背定了。

朱棣這些年來身體不如以前,疑心較以前更是重了許多許多。不要說他們,就連太子也都被他懷疑過要奪權。

好在徐皇后與他感情深厚,在裡面多加轉圜,這纔沒讓他動了廢太子的心思。

可即使他動過這個心思,卻也不是朱高煦能動手奪嫡的理由。

今天能對太子下手,明天就能對皇帝下手。

玄武門事變的例子還在眼前,他怎麼可能放過這樣一個有“野心”的兒子。

果然,在那禮部官員看過朱高煦之後,就聽朱棣輕哼了一聲,平靜道:“既然太子儀容不堪當此大任,那麼,卿可有心儀的人選?是哪位皇子……可撐起我大明帝國?”

這話裡每一句都充溢着陷井。

若真是朱高煦的人,那人此刻定然不會再說。只是……從一開始擺明了就是要陷害他的,更是不會在這會兒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那官員跪伏在地,抖如糠篩,完全不復方纔那種大義凜然的樣子。

抖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迴應,直到朱棣有些不耐地冷哼了一聲,他才抖着回答:“回陛下……的話……”聲音都帶了濃濃的抖音,顫抖得幾乎讓人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漢王殿下聰慧,有勇有謀,又是陪着陛下打天下的……朝中對漢王殿下賞讚的大有人在……我們一致都推舉漢王殿下爲太子。”

“呵呵。”朱棣聽罷,冷笑兩聲,伸手就將御案上的杯子拿起,用力擲了下來。杯子正好落在朱高煦的腳前,碎成一地瓷片。

朱高煦的官袍上也沾得盡是茶水,一片片的黑色溼跡,看着頗爲嚇人。

朱高煦想都沒想,直接跪了下來——就直接跪在了那一地的碎瓷片之上。瓷片直接扎進了他的膝蓋,劇烈的疼痛傳來,他卻渾不以爲意,臉上只是一臉的惶恐之色,連聲道:“父皇明鑑,兒子絕沒有取皇兄代之的想法。”他說着,轉頭狠狠地瞪了一眼那禮部官員,“兒子在朝內,交往者寥寥,不過是談談粗鄙之事。朝堂之上的事情太複雜,兒子做不來。”

朱高煦頓了一頓,又道:“況且,兒子……”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欲言又止的樣子,不肯再往下說。

太子不知道想到什麼,也出了列,道:“父皇,兒臣相信漢王。”他回頭看了朱高煦一眼,目光復雜,“他與兒臣一母同胞,自然是不會陷兒臣於不利。”

朱棣冷冷地看着兩人,把目光從太子朱高熾身上離開,投射到漢王朱高煦的嶴上:“況且什麼?”

他這樣一問,朱高煦更是面有難色。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道:“兒臣與王妃情深……並不願負她。”

他這話一說,朱棣頓時一愣,顯然沒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般沒有志氣的話,不由得狠狠皺了眉頭,怒道:“胡扯!”

說着猛地起身,一拂長袖,居然就這麼離開了。

朱高煦看着皇帝消失在幕帷之後的身影,在心底緩緩吁了一口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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