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孫夫人端坐堂前,噙着淚,倔強地搖頭,斬釘截鐵地拒絕,半點不似方纔祖孫相見的慈愛模樣。子峰抿抿脣,起身噗通跪下……
院落,幾點桃紅飄飛,輕落青石臺,玄衣少年坐在石凳上,憂慮地瞟了眼穿堂道……一襲冰清白裙勝雪,青絲如黛,星眸流盼間風停雲歇……凝脂若新月生暈,晶瑩勝雪,投足秀雅絕俗,散發一股冷傲清零之氣,勾魂攝魄卻叫人不忍褻瀆,細瞧之下,娥眉若黛,星眸若水,腮凝新荔,唯是瑤池仙境方配得上此等嬌顏……烏瞳中那兩點白暈開一抹柔光,心谷卻似春風輕輕拂過,漾起一串清瑩之音……直到白裙近在石臺對角,臉頰騰起一抹紫暈,少年急忙斂眸起身。
欠了欠身子,顏兒些許羞赧,道:“永玉哥哥,剛纔村口……失禮了。”
一怔,少年微微搖頭,道:“不礙的,永玉原是我與子峰同窗時的字,如今早已不用了,出門在外圖方便罷了……在下苻堅。”
東海王苻堅?驚愕……其母苟氏便是繼母苟南春的胞姐,苟南春仗着苻氏一族的權勢有恃無恐……心底不忿,雙眸似燃了一簇細焰,顏兒定定地盯着苻堅,腦海騰空般虛無,愣愣地出了神。
似覺察一二,苻堅不自在地別目,瞟了眼桃紅,頃刻,回眸迎過對面目光,篤定道:“令堂和姨母的……淵源,我略知一二。若……當年確是姨母……買兇,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苻家定不會袒護徇私。”
細焰漸熄,顏兒俯身行了一禮,動容道:“東海王一言九鼎,他日……若有真憑實據,還請東海王做主。”
些許愕然,眼前少女不過豆蔻之年,纖柔中卻透着男兒都鮮有的傲骨,更不見同齡女子的怯弱,苻堅禁不住讚許地望了幾眼,微微點頭。
忽的,一陣細風拂落一漩桃紅似雨,嫩粉花瓣飄漾漾地紛飛……雙眸淡染一暈胭紅,顏兒微微一笑,不由揚袖拂了拂,雪白裙襟、青黛髮鬢輕綴點點嫣紅。苻堅微微一怔,眸光頃刻暈入清風花霧裡。
風息雲歇,二人禁不住抖落身上花瓣。顏兒擡眸瞧了眼天際,又垂瞼望了眼苻堅,不由莞爾,揚指隔空點點苻堅的肩頭。苻堅微微扭頭,脣角浮起一絲笑意,輕輕拂了拂。
車軲轆單調地一路作響,顏兒攀在車窗前,幽幽地透過細縫看着一晃而過的青山綠樹,心底禁不住悲傷,三載養育之恩豈是輕飄飄的那句許諾就報答得了的?
子峰瞟了眼主座的苻堅,回眸凝着對坐的妹妹,寬慰道,“顏兒,長安距雍州不過區區一天路程,你若想外公外婆,哥哥隨時陪你回來。”
“爲何回長安?爹……”嚥下話,顏兒扳直了身子,垂下眼瞼,道,“他們……怎會願意接我回去?”
面露一抹愧色,子峰抿抿脣,道:“千金小姐怎能留在鄉野之地?爹……和我……多虧了東海王求情,苟夫人默許了。”
苻堅尷尬地笑笑,道:“子峰從建康回來便想來接你,這回是姨母主動提的。”
顏兒擡眸望了眼苻堅,四目相對,迎面眸光明若晨曦,眸底漣漪透着溫潤的靜謐笑意。急急垂眸,顏兒幾許慌亂地扭頭望向窗外,雙頰悄染一抹胭紅。
入夜進了長安城,又入了顏府,顏兒卻未見得一個家人,唯是由子峰領着住進了院子北角的獨棟小樓。
“我知……有些人你不想見,所以專程挑了這兒……夠清靜。今日晚了,早些歇着。明早,我們一起用早膳。”子峰交代了丫頭,又捎了幾眼關切便離去了。
丫頭雖禮數週全,卻冷若冰霜。孤零零地坐在榻上,顏兒透着窗櫺瞅着迷濛月光,打更的梆子聲敲地幾許悽切。
嘎吱……似風吹開了窗櫺,顏兒急急扭頭,卻,驚地站起。
“怎麼?才三年就認不得我了?”若海冷冷一笑,輕飄飄地踱了過來,掃了眼案几的青果,捻起一枚攏在手心。
顏兒強吸一氣,故作鎮定地復又坐下,淡淡道:“回長安……是你安排的?”
又是一記冷笑,若海道:“苟南春接你回來……是爲了你的姻緣?你若信了,我真該回月影宮砸了莫愁的瑤琴!”
話鋒一冷,若海盯着顏兒狠戾說道:“苻生暴君,鄉野之地也該聽過。苟南春之女顏雙豔絕長安,你……不過是李代桃僵,替她女兒送死罷了。”
一凜,顏兒起身,捏着空拳,睜大眸子,眸光幾許淒厲,半晌,試探着問道:“你……不是會護着我嗎?”
“哼……”若海玩味地瞥了一眼,冷澀道,“眼線埋入秦宮,我們求之不得。你若連活命的本事都無,就不配活着!我來相告,不過想你早作準備,好自爲之。”
望着鬼魅黑影飄然出屋,顏兒跌坐榻上,雙手揪着被褥擰作一團,桃紅飄飛間那兩道曦明眸光一瞬竟猙獰過荊棘叢的騰騰兇目,東海王素有仁義君子之名……沽名釣譽罷了!還有,哥哥……顏兒頓覺周身冷慄,似跌落冰窖,深抽一氣,心竟是悶悶生疼,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連自己都給騙了……自己就是顏顏……爲何哥哥要串通外人這般對自己?轉念間,又是蝕骨心虛,自己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苻堅也好,顏子峰也好,一個救表妹,一個護妹妹,犧牲自己這個細作,自己有何資格指責?只是,爲何杞桑也好,顏顏也好,活着竟是這麼難?
翌日,晨曦灑落窗櫺,顏兒和衣坐在牀前整宿,苦苦思量,竟是走投無路,那個叫冷風的影子或許就躲在窗外某個角落,自己逃不出月影的陰霾,更逃不出顏顏的厄運,能做的唯有硬着頭皮熬下去。
哥哥沒來……早膳亦無……
任丫頭領着穿梭在桃紅柳綠的院落,顏兒直了直腰板,竭力壓抑心頭暗涌的恐懼,裝作傲視衆生模樣。
正堂,一男一女隔案而坐。顏一山果然華冠美須,雖年過四旬,亦稱得上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苟南春,三旬左右,容貌不揚,唯是眉梢脣角的傲慢之氣甚是凌人。
冷冷掃了眼二人,顏兒禁不住直勾勾地瞅着顏一山,眸光幾許怨憤。
“嗤……”脣角一撇,苟南春滿目不屑,嗤道,“一點禮數都不懂,山野村姑,毫無教養!”
“夫人!”壓着嗓子低聲一喝,透着些許慍怒,深吸一氣,顏一山擠出一絲牽強笑意,招招手,道,“顏兒……坐。這些年……過得可好?”
眸光似焰,顏兒嚥了咽,忿忿地盯着眼前二人,道:“皇上登基不足兩年,秦宮宮娥侍從死了近五百人,每月都有貴胄被滅族。只因星象預見國有大喪,爲應天避禍,皇上手刃嫡後,斬殺國丈。我……不過十三歲,孤苦無依……爹……我入宮會過得好?”
重重地咬了咬“爹”這一字,只因心底埋了一線希冀,然,吐出口一瞬,顏兒驚然發覺,這竟是平生頭一回如此稱呼,而……這人對自己卻連半點父愛都無,正如杞桑……也沒爹。臉愈來愈煞白,脣角微顫,顏一山落寞垂眸,眸光哀慼。
一怔,苟南春禁不住定定打量眼前女子,腦海不由浮現魔鎮自己多年的夢魘,這俊逸眉黛分明似……嚇到,苟南春急急垂瞼,強作鎮定地佯裝抿茶。
幾度張口卻是無言以對,顏一山幽然闔目,悽然道:“顏兒,爲父的……對不起你。可雙兒……還小,你……是姐姐。”最後幾字愈發無力心虛,幾近無聲。
倔強地咬脣,顏兒合手緊了緊,噙着幾近奪眶的淚水,反問道:“姐姐?我們分明同一日出世,我不過比她大幾個時辰罷了。”
“夠了,沒大沒小!”苟南春狠揚眉角,呵斥道,“入宮是你八輩子修來的。再說,皇上幾時說要留顏家的女兒在宮裡?不過想見見長安城的‘顏如玉’罷了!”
“皇上要見的是你的雙兒。”顏兒迎過對面狠戾眸光,微揚下顎,道,“能活着出宮,你怎會接我回來?”顏一山聞聲別過臉,揚手木木拂了拂眼。
苟南春不由又盯着顏兒看,這股倔勁孫佩兒幾時有過?
深吸一氣,顏兒定定地咬了咬脣,嚥了咽,手指不住輕顫卻竭力緊了緊,篤定道:“好!要我頂替顏雙也行,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條件?”苟南春不可置信地看着顏兒,又瞟了眼對坐的丈夫。
顏一山微微一怔,頃刻,鎮了鎮氣,無力地嘆道:“你有何心願,只要爲父的……辦得到,儘管說來。”
“娘是明媒正娶的嫡妻,無故被休,有悖人倫,無故枉死,天理不容。娘雖不願葬在顏氏墓地,但不能無宗祠奉養。若要我頂替,派人八擡大轎迎孃的靈位回長安,還她正妻名分,供奉在顏家祠堂。”語速愈來愈快,透着愈發不容拒絕的絕決,顏兒悶悶地拂了拂眼角滑落的淚珠,脣角竟綻起一枚寒露欲滴的笑靨。
“你!”苟南春愕然,騰地伏案站起,胸口起伏難平,若孫佩兒是正妻,自己又算什麼?顏一山只是定定地瞅着女兒,悽悽眸光裡道不出是哀慼、驚愕還是茫然。
“你——休——想——”牙縫裡擠出一縷顫音,苟南春擡手拂落案几上的茶盤,嘭——杯碎茶潑,烏青茶漬緩緩暈散,竟似緩緩睜開的烏瞳,孤清幽怨。
笑愈濃,顏兒垂下眼瞼,輕舒一氣,釋然般補道:“你……只有答應。進宮一死,不從一死,毫無差別。要我心甘情願……我要見孃的靈位。”說罷,扭頭踱出堂屋,跨過門檻一瞬,顏兒掰着門框倔強地深吸一氣,回頭凝着顏一山,一字一頓道:“今日這聲‘爹’……是顏顏今生最後一次叫你。”
望着空落落的門框,顏一山摁着桌案顫巍巍地起身,淚蒙了眼,移眸癡愣愣盯着苟南春,無力唏噓:“前世……我竟欠了你什麼?今生……你要這般折磨我!”
看着顫巍巍出門的背影,苟南春哭道:“雍水石橋,一見傾心,我有何錯?我身爲王室姻親,不惜下嫁於你……爲妾,我只是愛你!”
正如顏兒所料,無論苟南春再蠻橫再不忿也好,翌日,顏府還是快馬加鞭虔誠地從雍州迎回了孫佩兒之靈,恭恭敬敬地奉進了顏氏家祠。
總算爲顏顏,爲孫佩兒做了丁點事,三年緊繃的心絃稍稍弛了弛,顏兒怯弱地往車廂一角縮了縮,車軲轆碾過的不似碎石路,倒似此人此心,秦宮雲龍門莫非就是自己的魂斷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