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頭正烈,烤得車廂愈發窒悶。
顏兒偷瞟一眼主座,火苗不由竄上心頭,他竟氣定神閒地閉目凝神,撇開不論是否治張宛凝的罪,便是強逼着自己同乘,也總得給個說法吧?饒是如此,顏兒卻不願先開口,索性也閉了眼。於是,這一路竟是無聲。途經雍水,顏兒竟忘了要給厲王上墳的那茬事,緩回神時,已抵達阿房宮了。
他似變了一個人,自顧自地落車,自顧自地改乘步輦。古銅眉宇淡得不着痕跡,顏兒卻嗅到了異常冷漠的氣息。不覺煩悶,顏兒卻懶於理會,聽任宮人安排便是。
“打聽得如何?冷風可回秦國了?”顏兒刻意壓低了嗓音,若有所思,“照理,他不過送可足渾毅至秦燕邊境,不至於耗上這麼多時日。”小草悶悶搖頭。
眼眸一道寒光閃過,顏兒半傾着身子,急不可耐地探下步輦:“停!放我下來。”
“公主,慢點,您等等我……”
顏兒碎着步子一路疾奔,額角細汗絲絲縷縷地風乾,本該透心清涼,當下卻是焚心的焦慮。
秦龍殿,皓白燕服背手而立,俊逸若玉山……顏兒卻覺到絲絲凌冽的冷意。
“來了。”
語氣和如春風,辨不清喜怒,顏兒卻覺心虛,此刻,他竟有七八分似千里之外的父親,彷彿一眼回眸就能看穿自己一般。不願跨入這道門檻,顏兒頓在殿外,輕輕福了福,索性開門見山:“陛下,他是我的人。若是他在秦國有何過失,還請陛下高擡貴手。”
他屹然,竟紋絲不動……
顏兒一時失了主張,卻有幾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悻然:“持刀行兇是重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陽平公夫人雖是陛下弟媳,論刑律,怕是難逃干係。若陛下首肯,我……”頓了頓,顏兒垂瞼,苦笑:“身爲苦主,可不予追究,只望以夫人換回冷風。”
肩頭一搐,冰山融了,苻堅幽幽回眸,殿外那點白似一片雪花溶入眸底,蒸起一縷清冷霧意:“你以爲我扣着他,便是爲了這場交易?你我幾時淪作——”
看着他欲言又止,顏兒斂眸,澀澀一笑,笑得淒冷:“不然呢?陛下既押了冷風,便該知曉我因何留在秦國。”
“就爲這個?”嗖地一道亮光耀眼,他掌心的龍門璧映在夕暉下,泛起一輪詭異的橘黃光暈……
不知是玉璧刺目,還是他的眸光刺目,顏兒急急別過臉,朱脣褪得慘白,卻爽快地應了:“不錯。”
苻堅掌着玉璧伸手送了出去,卻是瞧也不瞧一眼,脣角浮起一絲苦笑:“既如此,我們……做筆交易如何?”
怔然,顏兒禁不住回眸,滿目驚疑。
苻堅朝殿門踱近一步,又送了送:“留下,玉璧便歸你。”
低瞥門檻,錦履遲緩地挪了挪,顏兒終究不曾邁步,卻是七分探究三分玩味地問道:“陛下可知玉璧來歷?”
“知又如何?”苻堅到底低眸瞥了一眼,便一步步踱了過去,於殿門前頓了下來,“玉璽與你……”
伸手牽起纖細的手,苻堅把玉璧塞了過去,凝眸篤定:“我沒得選。”
星眸睜得生澀,顏兒定定地望着他,恨不得將那眸底的絲絲波瀾都瞧個仔細。三生不渝的愛戀經不起一句無稽誓言便也罷了,如今更要淪作一場交易?心底僅存的絲絲暖意亦似隱隱褪散,顏兒覺到背脊透起絲絲涼意。
“玉璧由冷風帶回燕國,你留下。”苻堅緊了緊掌心柔荑,水潤的眸夾着繾綣柔情,泛着魅惑人心的迷離之光,“留在我身邊,我應你,從今往後,我不會再爲任何人任何事而舍你。”
手背是他掌心的溫熱,手心是玉璧的清冷,顏兒只覺清明些許迷離,迷茫地凝着陌生的他:“我姓慕容,我的心在燕國。”
“不打緊!”苻堅應得斷然,箍着柔荑又緊了緊,“你心裡分明有我。”
眼眸滾燙得疼,臉頰卻滑過一道涼意,顏兒咬緊牙關,木然搖頭。
清潤的眸黯然,苻堅卻竭力振了振,說得愈發決然:“即便……無我,也不打緊!我既能讓你愛我一次,便能讓你再多愛我一次。”
顏兒抽手,他幾許堅持卻終是鬆開手來。攤開手掌,顏兒凝着玉璧,拇指撥了撥靈動的龍鬚,心緒難寧。得了龍門璧,便得了玉璽?得了玉璽,便能得了母親?暗否,心頭涌起千萬個暗否,先不論自己是否願意以此生此世來換這一璧,即便換了,怕不過是成全了一個君王對皇權的貪慾罷了。雖然暗自立誓,爲了母親,豁出性命亦甘心,更何況區區一身皮囊?可,與誰換都行,獨獨他不行。
顏兒伸手送了回去,見他不接,便拂起皓白袖口納了進去:“一塊破石頭而已。”
急急扣住玉腕往外抽了抽,苻堅貼近:“不急,你想想再答覆我不遲。”
沒冷風,便失了左膀右臂,顏兒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瞅着日頭。
掌着龍門璧在紗燈前照了照,顏兒苦苦一笑,順勢納入腰封:“確信張宛凝在阿房宮?”
“嗯,在地牢,”小草點頭,“陽平公親自押解來的。”
擡眸一睨,顏兒起了身,淡然嘆道:“女子到她這份上,何其可悲?落難之時,夫君不施以援手便也罷了,竟落井下石。”
“這也怪不得陽平公!”小草急得脖子一哽,“是那女人蛇蠍心腸,姑息不得!”
探究地瞥了一眼,顏兒解嘲般笑了:“你那點小心思哪裡瞞得過我?苻融便是做得再過分,在你眼裡都是塊寶。”
“公主!”
“走吧。”顏兒頃刻便斂了笑,徑自踱了開,“既押來了,便是有心給我審問。”
地牢,陰森森,冷冰冰,潮氣逼人。昏暗的火光,無論遠瞧還是近看,都十足十地府冥火般鬼魅。
果如顏兒所料,不過自報家門,獄卒便乖乖地開了門鎖。
踏着潮溼的地磚,顏兒隱隱覺得絲絲寒氣透過鞋底,順着腳心攀裹周身。堂堂一國公主,即便是冒牌的,淪落至此,亦着實可悲。顏兒瞧見抱膝蜷縮在石榻一角的張宛凝,頭一眼,心頭涌動竟然是憐憫。
張宛凝冷冷回瞥一眼,笑得冰冷:“你我半斤八兩,我死,你也好過不了。”
頭先那絲憐憫全然褪了,顏兒毫不掩飾心頭的厭嫌,柔柔地拖長了聲線:“哦?你既如此說,想來該是個聰明人。卻如何做得出持刀行兇這等蠢事?”
張宛凝鬆開手來,滿臉蔑然:“二女爭夫,我恨你,要殺你,何足爲奇?”
“倒是不出奇。”顏兒淡淡重複,卻冷不丁地騰近幾步,猛地抽過她的右腕,那面色映着火光驟然沉了下來,那夜寒光閃過那刻,分明瞧見,還道是錯看了……豆大的燙傷疤痕,邊沿攀着一圈暗紅,幾許猙獰……
“你做什麼!”張宛凝狠一抽手腕,拽得顏兒險些一個踉蹌。握着腕子旋了旋,張宛凝又急扯着袖口掩了掩,依舊趾高氣昂模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別太得意,我是涼國公主,即便殺了你,也能息事寧人,更何況你活生生地站在這兒。收監我,不過做做樣子罷了。”
顏兒有些恍惚,任由小草攙着退了退,卻是直勾勾地凝着那蠻狠的眉眼,像嗎?
狠狠瞪了一眼,張宛凝冷冰冰道:“看夠了嗎?有本事,就整死我。沒本事的,趁早滾開。”
顏兒斂眸回神,不過再捎了一眼,便轉身踱了出去。
“聽着!”張宛凝揚眉,冷傲一笑,“不單是你,便是他們,逼我害我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她走之後,誰去見你的?”顏兒幽幽回眸,淡淡補了一句,“告訴我,我便放了你。”
張宛凝猶豫一瞬,癟嘴冷哼:“一隻斷臂猿。”
何離?果不其然,顏兒緊了緊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晨曦懶洋洋地透過窗櫺,顏兒正理着穿戴,門外沒來由地竄進一陣喧囂。
“顏兒,顏兒……”
顏兒聞聲一頓,頃刻,盈然一笑,便拂開小草迎了出去,只見苻芸儼然大肚婆模樣,撐着腰,叉着腿,一崴一崴地踱了過來。
“芸兒姐姐!”顏兒伸手去攙她,低瞥一眼那癟癟的肚皮,噗嗤便笑了。
“笑,還笑!”苻芸撅嘴,抽手便拍打顏兒的手背,嗔道,“都回來多少日子了?竟不知回家看我,非得我頂着大肚皮來看你,真是沒大沒小。”
“嗯,嫂嫂,我知錯了。”顏兒止不住笑意,乖巧地挎着苻芸便要攙她落座。
苻芸開了顏,不過微微一笑,便又蹙了眉,止了步:“不成!我今日沒空。”擡眸一眼,苻芸愈發苦悶,嘆道:“不瞞你,我來這兒,是找哥哥回宮的。家裡亂得不成樣子,母后都氣病了……”
“太后娘娘?誰這般大膽?”顏兒不緊不慢地敷衍這麼一句,漠然得很。
“小草,快給你家主子穿戴。我們即刻便啓程了。”
“我?”顏兒微微搖頭,“你們的家事,我如何好去?”
苻芸不由分說地推着顏兒去內室:“哥哥吩咐,快去,別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