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芯子被方和捻得碎麥般細,幽幽一點亮光悉數暈入皎皎月色裡。一路,未差步輦,未掌宮燈,亦無小草隨行。方和黑口黑麪,避瘟神般摒離顏兒丈餘。
這是第二回,顏兒自覺人憎鬼厭。越近承明殿,這感覺便愈發強烈。承明殿黑漆漆,靜悄悄,迥異於往常,緣何不同?她知,她是禍根。
女貞名節對宮嬪而言,重過性命。烙下不貞的罪名,怕是投胎十回都翻不得身。可不知爲何,顏兒竟不覺懼怖,只覺荒涼。她想起,那日莫愁攀上龍城冉閔墓的神情。顏兒打心裡可憐她,地底下的那堆枯骨從不曾回報她同樣銘心的愛戀,可她卻癡癡傻傻地愛了他一世,至死都愛。她記得,她在他墳前苦笑,“誰先愛,誰便輸了。”
呵……顏兒擡頭望了眼殿門牌匾,亦是一記苦笑。她先愛,故而,她輸了。從阿房宮他衝冠一怒救她,她便輸了。她以爲那是愛,殊不知,那只是君子之德。半年後,爲了同樣四字,他瀟灑一揮,輕飄飄地便把她推入了萬丈深淵。
她怨不得他,要怨,只能怨她傻。亂世英雄,從不乏佳人相伴,卻也從不會爲佳人羈絆。冉閔如此,慕容俊如此,他,亦是如此。原本,莫愁不懂,母親不懂,她也不懂。飛蛾撲火,遍體鱗傷,終是懂了,卻也晚了。
世上的男人何其霸道?他們分明不愛你,卻堂而皇之地拿着他可憐巴巴的一丁點心動,要你愛他入骨,心無旁騖。他召她來,不過疑心她紅杏出牆,他要拿她怎樣?當初,他要她忘了他,忘了情,說得那般絕決,縱是她移情別戀,亦不過是遂他當初的願罷了。他卻緣何怒髮衝冠?
她不懂,難道她只是他圈養的禁臠?想要,便要,想棄,便棄,想送人,便送人……世上的男人把女人當什麼?他又把她當什麼?她不曾疑過,他對她的心動,可那也只是心動而已。她知曉,她對他抱不得希冀,她不能奢望她的底細暴露後他還會不離不棄。在雲龍門譙樓,他轉身離去之前,她確存幻念,她以爲,愛他將是她今生的救贖,他的臂膀那般堅實,足以托起她,遠離月影宮的沉淪……可,刀光劍影、冰窟沉江,他在哪兒?他不是盾,不是劍,他只是當日雍水,在她背後助推的那隻無形的手。此刻,亦然……
此刻,她終於懂了母親,當年她抱着襁褓中的自己遠逃千里,不過就爲躲今日等待她的這一幕罷了。她也膽怯,可她卻連母親都學不得,她無路可逃,逃出這道宮門,無異於把頭顱送進了月影宮的鍘刀。
可不逃,她拿什麼證明她的清白、她的心意?她有苦難言……她更心涼到懶於言語,她可以和盤托出她的身世、她的苦痛嗎?他從不曾擋在她身前,阿房宮只是幻象,他擋在身後的不是她,只是君子之德。可君子之德從不涉兒女私情,世人只道紅顏禍水,幾時憐過佳人薄命?
若今日他是那柄直抵她心窩的利刃,她……認了,她原就輸了,不差輸得再徹底一些。唯一的憾事,不過是有生之年未能攬着母親的骨灰入懷罷了,可,明曦應過她,縱是他不可信,還有慕容俊,還有謝昊天。
哪怕死,她也不會告訴他,她的名字。男人不過歡喜女人的皮囊罷了,再君子,亦然。她不會再犯傻,傻到信他愛她入骨。坦陳身世,無異於自掘墳墓,若終逃不過一死,她情願她只是一冢無碑的孤墳。生前他都不曾愛她,死後她亦不奢望他記得她、念着她。
心既已定,她微仰着頭,拎過方和手中的孤燈,跨過門檻,幽幽進了殿。嘎吱……殿門緊閉,她沒回頭,一步再一步,一道門,兩道門……
孤清的內室,一襲玉白中衣靜謐地盤坐榻中央,微微薰紅的面頰,泛着絲絲縷縷酒糟的紫暈,那雙水潤的眸低垂着。他攤開手,頎長的指不知在撥弄掌心的什麼物件,他那般專注,眸眼心緒仿似都凝結在掌心那點。
瞟一眼牆角朦朧的紗燈,顏兒吹滅了手中燈盞,輕輕地擱在了門邊。她緩緩踱近了兩步,默默福了福,便不再向前了。他該覺察到她來了,他的肩分明挪了挪,卻沒有擡眸。
“我和……明曦是清白的……什麼都沒有。”她終於開了口,道出了今夜她唯一想說和能說的話。
頎長的指頓了,他擡了眼,表情依舊淡漠,卻緩緩伸出了手。
錦履挪了挪,顏兒邁開了步,她想,也非覆上那隻手不可。他不愛她,不要她,她都猶可活命,可……扣上這麼大罪過,失了未央宮的無形庇護,她就當真走投無路了。近了,愈發近了,她終於看清掌心裡的小白石。她的心幽幽舒了舒,可瞥見攏着小白石的結痂傷痕,黑褐的痂裂了開,被絲絲刺目的粉紅纏裹着,駭得她的心揪作一團。
她抿了抿脣,抑着突突的心跳,伸出了手。指尖兒顫顫的,幾近觸上了他的指……他卻微微縮手,更是微微搖頭,直直地瞧着她的另一隻手,那眼神是她不曾見過的淡漠清冷。
她不解,更有些心虛,卻換了手,遲遲緩緩地伸了過去。腕子上纏繞的菩提珠子泛着紫光,好生耀眼,耀得玉白鐲子都失了些許昭華……她移眸不看他的眼,只是凝着他的手,戀戀地把手覆了上去。可就這一刻,那頎長的指猛地一攏,逼了過來,卻不是牽她的手,而是奪她的腕。腕子死死箍得一緊,就這刻,她恍然,他要的也不是她的腕,他要剝走腕上的……鐲子。
下意識地,她縮手,她俯身,她掙扎,她死死掰開他的指,摁住自己的腕。一場無聲無息的詭異爭奪,她哪裡奪得過他?平日那雙溫柔的手此刻鐵鉗一般,便連那溫潤的氣息也噗噗的盡是酒糟的焦慮之氣。她慌了,比哪一回遇險都無助,她不知他要做什麼,她只知,他對她變了,又變了。
可她不願放手,無論何去何從,這個鐲子她要帶進棺材裡,祭奠她十五歲的昭華,祭奠她一世的愛戀。他怎能連這點念想都要奪走?可,酒氣熏熏的人不依不饒,鐵了心去剝去奪。她只覺他的指蓋似嵌進了她的皮肉裡,她的腕似一顆即將被捏爆的核桃,撕裂般的疼。那輪玉白滑溜溜的,眼見已剝到了拇指蓋,她緊握着拳,屈肘死勁往回拽——
譁……咯噔……咯噔……菩提珠四濺,灑落滿屋……
心坍了,思緒隨着菩提骨溜溜地回了十年前,那灘血泊,母親蒼白如紙的靨……她無力地撒了手,順勢跌坐在榻前的木枰上,垂眸癡癡看着滿地的菩提。菩提落,大禍至,萬事休……那日她徹底失了母親,今日她又要失了誰?
珠子濺落時,苻堅雷擊般縮了手,更是捂着額,使勁捏着太陽穴。他抑着下顎,滿目驚色愧色,此舉風度盡失、體面全無,他定是瘋了,纔會想剝下當初的定情之物,想一把扔出窗外。他恨不得鑽進地縫裡,上頭的酒勁頓時褪了三四分。可越是清醒過來,剜心痛楚便越清晰,嘭地,他倒頭躺了下去。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已是無語。他還能說什麼,做什麼?
嘭——嘭——嘭——
他緊着空拳,雙手死死捶着睡榻,秋褥單薄,一記記悶拳直敲得睡榻甕甕直震。
她驚地扭頭,只見那雙拳攢得死死的,雷點般狠擊睡榻……耍酒瘋的人,她也見過,可他……眼前的他豈止陌生?攀着睡榻,她起了身,趕忙去阻他,手上的傷哪裡經得起這般折騰?怕是又要裂了。
“永玉,別這樣。”她屈膝跪在榻上,攀住他的手,藉着半個身子的力道,摁住了他,“你誤會了,永玉,我和明曦什麼都沒有,我沒有。”那聲音是驚慌失措的,她也不知她爲何會如此,入殿前,她分明都鐵了心除了頭先那句,她絕不多做解釋,她不容他這般輕賤自己,可……她又輸了。
他住了手,一動不動,不言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