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尖垂淚,額頭臉頰透骨的薄涼,眼角卻是滾燙,天……竟也陪着自己落淚,任豆大的天淚砸在眉心眼窩,酸酸的脹痛,心亦是如此,捋起寬大的僧袍袖口,攤開手掌接着撒豆般打落的菩提,顏兒仰望着菩提天蓋,低聲哽咽:“佛主,你爲何這般逼我?天無絕人之路,可我的路……在哪裡?在哪裡?你告訴我,他在說謊,你告訴我……”
啪嗒啪嗒……
天淚不再砸在臉上,菩提不再落在掌心,耳際只聽得啪嗒細響,顏兒悽悽地睜開眼,只見一襲泥色袈裟遮在頭頂,再探頭,那雙眼角微揚的雙眸正慈悲地俯視自己,那漫天的憐憫瞬息將自己化作了卑微的凡塵。
“施主,你這是何苦呢?慈安師叔說,你呆坐了一日,風吹雨淋,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本就淋雨傷了風,你這……哎……”
淚奪眶,任淚水和着雨水冰冷地滑落脖頸,顏兒抿抿蒼白的脣,垂眸黯然若囈:“外婆說,佛主在菩提下坐了一日,便悟道了。外公離世,外婆在梧桐下坐了三日,也想通了。可爲何……爲何我就是想不通?我分明親眼看着他,一字一句,把刀插進了我的心窩。可……僥倖逃過一死,一覺醒來,我卻還是不信,不信他……會傷我。可……後日披上鳳凰霞帔的人……再不是我,由不得我不信,我卻……還是不信。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他分明是道催命符,催得我……都活不過今年的頭一場雪,我卻……把他奉作了心上的菩提。”
“哎……”低嘆,無言以對,一年到頭見到的癡男怨女還少嗎?唯是見她與七月初遇時判若兩人,不見了拼命的潑辣勁,便連眉尖的精氣神都似散盡了,這般癡癡傻傻的模樣,如何叫人不揪心?仰望一眼散盡殘雨的菩提,明曦收起遮在顏兒頭頂的袈裟,卷作一團,撂在石桌上,無奈道,“你家住何處?慈安師叔催我問你,該差人去府上報平安了,你的家人該多擔心啊。”
癡癡地仰望,白皙臉頰沾着清淚,透着鑽心的寒光,顏兒澀澀一笑,癡問道:“擔心?他會擔心嗎?會嗎?我不回去,我等他……等他來找我。他會來嗎?”
一怔,明曦皺皺眉,猶豫一瞬,索性坐下,淡淡責道:“施主說的什麼話?佛門乃清淨地,若非山上新建了念鄴庵,昨日便收容不得施主你。”
瞧着她落寞垂眸,明曦不由屈肘擱在石桌上,些許湊近,又責道:“昨日若非我下山去雍水化緣,碰巧撞見施主你。你一個女子孤身昏倒在荒郊野嶺,遇到歹人該如何是好?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施主你……”
那張張合合的薄脣在淚湖裡搖曳,他分明在喋喋不休地責怪自己,分明在下逐客令,可偏是這責怪竟揚起冰冷心湖的一絲暖意,親人方有的暖意,顏兒癡癡地凝望,癟着嘴悶聲抽泣,哭得似個傷心的孩子。
瞧見她哭作淚人,明曦沒來由的噤了聲,些許無措,垂眸間,終是安慰道:“假亦真來真亦假,若不信,就別信,但聽心聲罷了。”
一怔,淚亦凝住,顏兒禁不住伸手覆上泥色僧袍,似揪住一根救命稻草,癡然地奢求零星一丁點的肯定:“嗯,明曦,我不信,便是沉入雍水,我也不信。他定是有苦衷的,他會回心轉意的,三個月,三個月足矣,足矣。”
手臂被她晃着,竟恍了神,頃刻,白淨雙頰騰地潮紅,明曦雷擊般彈起,哆嗦嗦地拂開顏兒,退後一步,雙手合十,低聲喃喃:“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雙手被拂落石桌上,一記悶響,驚得周身一凜,清明似從渾噩中驚醒過來,顏兒急忙抽回腕子,旋着白玉鐲子翼翼地瞧了又瞧,捂在心口緊了緊。
瞥見,明曦愧疚地支吾:“鐲子……沒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
默默地搖搖頭,玉鐲硌在心口,這一瞬如此真實,便連隱隱作痛的心隨着亦定了定,但聽心聲,不信不信,顏兒捂着雙手在心,緊了緊,於心底默默喃喃,逼着自己靜心,逼着自己坦然。求生不易,幸福從不曾唾手可得,再拼一回又如何?爲了命也好,爲了情也好,自己都該奮起一搏。大不了,便葬在第一場雪裡。
狠下決心,前一瞬的痛心傷臆皆化作此一瞬的決絕執着,蒼白的脣角漾起一絲苦澀笑意,顏兒鬆手,摁着石桌強撐着起身,振了振,道:“明曦,謝謝你,你救了我兩回了。我……沒事了,勞你跟慈安師父求情,容我再休息一日,後日一早請師父捎信去長安城東門的顏府。”
“後日?”瞅着顏兒拽着溼漉漉的袍角起身離去,明曦滿目狐疑。
頓住腳步,顏兒低眸瞥一眼白玉鐲子,篤定地點點頭,便轉身離去。
後日封妃大典,舉國同慶。便是佛門清淨地亦得了昭告,嚴令僧衆們沐浴齋戒,爲皇家祈福。她想做什麼?明曦默默地搖搖頭,低嘆一聲,無力地拾起袈裟,垂眸石桌的瞬間,玉白麪頰褪得煞白……
淚痕斑駁的青石臺,一張草青笑臉若隱若現……低瞥一眼桌下,一撮碾碎的草梗寂寂地躺着,心轟然,記憶決堤,瞬即涌回了白馬寺山門,明曦顫顫地伸手撫着草青笑臉,擡眸遠望隱入山門的背影,輕若無聲道:“杞……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