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堡中凡是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此時都擠在斜塔中, 看着站在琉璃燈前的兩個少女不由得面面相覷,除了艾佐之外再沒有人能明白眼前這發生的一切,又或者, 連艾佐都不能解釋到底是爲什麼。
艾佐皺眉, 不知道這兩個孩子到底想要搞什麼名堂。
當葉苒和艾蘭再次站到琉璃燈盞面前, 兩個少女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半響, 艾蘭眼神平靜地看着面前的琉璃盞, 出聲說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當年我爲了戴上盜賊的戒指,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嗎?”
葉苒轉過頭, 看着她神色平靜而冷漠,一如從前那個她羨慕過的冰雕公主, 只是她的嗓音中帶着沉重的鼻音。葉苒垂下目光, 想起當年——卡牌如同利刃從女孩的身體裡取出的一幕, 語氣平靜地問道:
“要忍受取出卡牌的痛苦?”
盜賊無法忍受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被偷去,如果讓戒靈所知, 偷盜者將會付出比盜取的東西更加沉重的代價。艾蘭勾起嘴角,只是笑意未及眼底。她張開掌心,露出掌心中她曾經拋起的身份。她微微抿嘴一笑,像只好看的黑貓:
“我曾認爲最痛的莫過於心臟被切開的痛苦,但是現在, 我才知道我想錯了。”
那個總是會對着她單純笑着的少年在她懷中冷去的時候, 她早已死去的心臟, 在那一刻活了過來, 然後隨着他呼吸的停止而重新破碎成爲齏粉。那, 真是整個人世,都再也無法忍受的疼痛了。
想到了金俊恩死去的那一面, 艾蘭嗓音中帶着顫抖,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平復着自己的心情,緩聲說道:“盜賊可以盜取他人一時的情感,但是卻無法得到一輩子的愛情。”
少女伸出左手,手指尖撫上琉璃燈盞的燈面。而葉苒見狀,也隨之放上自己的右手閉上了眼睛,用心感受着父親生前跟自己所描述的,在他本家中安放的那盞漂亮的琉璃燈。
艾蘭閉上眼,黑暗的眼前浮現出一張混血兒般俊朗的面容。從前當他看着她時,不管她的脾氣會有多麼的暴躁又或者是多麼防備而不近人情,他總會朝她露出單純的笑容……令人平靜的純白。她曾固執地以爲那是戒靈對她的試探,甚至是對她的嘲諷,然而現在,她想明白了那是對她的懲罰。
以愛爲懲,如果這是對身爲小偷的處罰——
那麼對於一個已然失去一切的女孩來說,是不是有些過重了?
那一刻,艾蘭那雙禁閉的眼睛中滑落了一行淚,眼淚從下巴滑落,最後墜落到燈盞上——
兩旁白色的巨大燈盞一個接一個滅了下去,衆人驚異地看着在黑暗盡頭的兩個少女。當整個殿堂徹底陷入黑暗時,少女們站在昏聵的盡頭,而琉璃燈的燈面上的寶石開始熠熠生光,是盜賊歷代主牌的靈魂歸來的前奏。
葉苒閉着眼睛,只聽見艾蘭在她身旁語氣裡帶着刻骨的絕望,緩緩說道:“而竊取戒指的小偷會受到戒靈的詛咒,那就是永世無法得到一顆真心。”
那一年,還是莫可與艾蘭的兩個女孩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自己的親人與家族。真正的艾蘭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成爲了現在的葉苒,而驕傲的莫可戴上盜賊的戒指成爲了如今的艾蘭。現在,她們一個已然成爲了平民的王者,而另一個即將成爲下一任艾森堡盜賊世家的主牌繼承人。
但是,一直注視着自己子民的赫維斯大人一向是公平的——
他讓你失去,也會讓你得到;他讓你佔有,也會毫不留情地將你放逐。
艾蘭閉眼流淚的樣子像極了當年那個好強又倔強的小姑娘,她聽到耳旁有着蠱惑人心的聲音在對她低語,那樣熟悉一如十年前戒靈的聲音:
盜賊可以盜取他人一時的情感,
但是卻無法得到一輩子的愛情;
而盜取戒指的小偷會受到詛咒,
那就是永世無法得到一顆真心。
因爲那個時候,那個叫莫可的女孩不曾經歷過愛情沒有得到過真心。她只知道復仇與活下去,所以才能輕言放棄二字。因爲那個時候,她還不曾遇見這樣一個少年,他會對她笑,是單純而又俊朗的模樣——
曾經,有一個少年會在每個她做噩夢的夜晚,沉默而安靜地守候在自己的窗旁,連向她靠近都是奢望;
曾經,有一個少年會因爲她無意間說出的喜歡,而費盡心思爲她尋來寶石,鑲嵌在送她布偶的眼睛上;
曾經,有一個少年會小心翼翼地保護着她脆弱又敏感的自尊,一次又一次地止步於她防備的區域外,可那一切,她都沒有好好珍惜過!
……沒有。一次也沒有。
葉苒是第二次見到莫可在自己面前崩潰着失聲痛哭,那個驕傲如同黑貓的少女手放在琉璃燈上,放在她夢寐以求的盜賊主牌上無法抑制地抽噎着哭泣着——
因爲與靈的交易,葉苒身體中所有的感情觸覺都僵化了起來。喜、怒、哀、樂的情緒逐漸枯萎,她感覺自己越來越像一具沒有感情的行屍走肉,葉苒知道當所有的情緒被徹底封印,她將成爲王牌最合適的承載體。
這是她與靈的交易。
而現在身旁少女的絕望深深地觸動着她的感官,葉苒知道能讓莫可哭泣的原因,是那個叫金俊恩的少年,她想要擡起手安慰絕望的少女,然而從尾椎順着脊骨如同被電觸擊一樣疼起來。
那是身體深處的靈,對於她情緒波動的警告。
葉苒額頭上冒着冷汗手指顫抖着,她微微喘氣,等徹底地平息了自己情緒,疼痛才緩緩消去。
然而隨之而來的,是對七情六慾更加深地封印——
葉苒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除了茫然與懵懂,不再出現其他的情緒,她的面容平靜無波彷彿帶着一層又一層的面具,又彷彿最真實的她被裝在一層一層的繭蛹中,不爲外人所知。而此時,莫可已經穩定了情緒,她抹去臉上的淚痕,對葉苒鄭重地說道:“……可以開始了。”
葉苒點了點頭,重新和莫可一同閉上眼睛。
少女們特有的輕靈聲音如同最輕的絲帶環繞在斜塔的塔尖,指引着漫步在世間的先輩靈魂重新回到應去的地方:
每一種美終將有盡頭,
或背棄於謊言,
或分離於塵世,
守在塔中的靈,
惟願祭獻吾魂,
只因守護須臾與不朽。
葉苒閉上眼的時候,她曾失去的記憶一一浮現在腦海之中,又被冰藍色的火焰一一燃去——
“艾蘭,爸爸悄悄告訴你,在艾森堡有一盞世間最漂亮的燈喲。”
尚且年輕俊美的男人低聲哄着自己哭泣的小女兒,試圖講些什麼轉移女童因爲摔破膝蓋而產生的疼。
“嗯?在哪裡,有多漂亮?”天真又喜歡故事的女孩果然好奇地問下去。
“在爸爸從前的家裡,等到你叔叔正式承襲主牌的時候,我就帶你去看看那盞燈,好不好?”
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帶着嚮往:“那盞燈是不是很漂亮?”
男人眼眸中是無法複製的溫柔,而語氣裡中帶着真摯虔誠:“當那盞燈亮起的時候,飛鳥會張開最美的翅膀,海里的人魚會動人地歌唱,天上的星星會墜落,太陽會成爲它的燈芯,月光會點綴它的燈罩,只爲它點燃的那一刻所綻放的光芒。”
艾佐看着從琉璃燈盞發出的光芒,在衆人譁然之下,驚駭得不由得倒退一步——
燈面上用寶石堆砌的面具上發出的光芒,從柔和變成明亮,彷彿是飛鳥銜來的魂魄,一點一點安放在面具之上。
艾森堡中的琉璃燈是選擇主牌的考驗,一般來說,只要盜賊點亮琉璃燈,便是被戒靈認可的主牌繼承人。
燈罩上的面具寶石的位置,實際是歷代盜賊主牌魂魄安放的排位。若是同意繼承者,那些在世間遊蕩的魂靈,則會歸來回到自己的位置發出光芒。
後面的人被琉璃燈中從未綻放過的美震撼着,竊竊私語地討論着眼前從未出現過的情景。
艾佐糾結地皺着眉,能被所有歷代主牌所同意的繼承者,無疑是最優秀的繼承者。那麼現在有兩個女孩,一個已經是平民的主牌,而另一個是偷竊了身份的盜賊,而戒靈選擇的,又會是哪個女孩?
相比起另一邊沸騰的人們,點亮了琉璃燈的少女們反而異常的平靜。
葉苒收回手,平靜的眼眸被身前的琉璃燈盞映得波光漣漪,像寶石一般漂亮。她微微一笑,在心裡默默說道:父親,我看到了,真的很漂亮。
被收回喜怒哀樂,帶着被保留下來的善意,葉苒轉過頭看着黑貓一樣沉靜的少女,說道:“如果你找到金俊恩的卡牌,就拿給我,我幫你祭獻給戒靈,然後你身上的詛咒就可以被打破。”
一直以來複仇的信念結束,莫可,也應該從戒靈中的詛咒中脫身走出。然而葉苒所不知道的是,金俊恩早已將自己的卡牌交給了莫可,讓她去找到一個真心喜歡她的人。
莫可的眼睛被燈面上的面具映得明明滅滅,她的手中緊緊攥着兩張卡牌,一張是自己的,一張是金俊恩的。
只要她將那個少年的卡牌祭獻給戒靈,她就可以打破自己身上的詛咒了,並且她手上被琉璃燈盞認可的戒指可以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爲艾森堡主牌繼承人!莫可緊緊地咬着牙,強迫着自己想着打破詛咒後自己便真的自由了——
然而下一秒,少女幾乎是發狠地拔下自己手指上的盜賊戒指,對着琉璃燈盞上安放在面具上所有的靈,像只黑貓一樣傲然地說道:“我放棄。”
她轉過身,看着眼神裡透着淡淡疑惑的葉苒,冷靜而瘋狂地說道:“我放棄盜賊的戒指,放棄主牌的位置,一如我當年放棄了我平民的身份。當年,我搶去你的戒指,搶去你的身份,搶去你本該擁有的一切,也佔據着本該屬於你的崔以烈,現在……我統統還給你。”
葉苒沉默地看着莫可,手上放着的,正是自己父親留給自己的盜賊戒指。
只見莫可絕望地看着自己,然後蒼白地一笑,她遞來一張卡牌,葉苒垂眸並不接而是看着上面的名字——莫可。葉苒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她竟然還能找回自己那張被丟棄的卡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