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紅霓趕到歐陽知位於羿日國的行宮時,宮內的人大多數都已經走了。外頭是重兵把守,透過封掉的大門依然能聽見女子唱歌的聲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哈哈哈哈!”女子唱唱笑笑,已是瘋癲不已。
“開門吧!”展紅霓蹙蹙眉頭,對着旁邊守門的人道。
“是。”守衛利索的把門上的封條取掉,厚重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女子聽着動靜,歌聲仍是不停,頭上的朱釵搖晃着似乎就要掉落都尚且不知,“陟彼崔嵬,我馬虺隤……哈哈哈哈……陟彼崔嵬……”
展紅霓古怪地看他一眼,語氣是絲毫不曾把她放在眼裡,“歐陽知失敗了。”
女子終於轉過頭來,慼慼然笑了,“晏清潭死了,晏清潭終於死了……哈哈!”
“胡說什麼呢!晏泠溏,我看你是白日夢做多了吧?”展紅霓鄙夷地看她一眼,“從前你是這樣算計的,可惜歐陽知沒有成功,清潭也沒有死。”
“這怎麼可能!這不可能,他們傳來的消息,晏清潭早就被蕭瑜秘密處死了。皇上……皇上是不會騙我的。”晏泠溏猛烈地搖搖頭,歇斯底里地叫着,緊緊抓着展紅霓的袖子。
“真是個無知的女人。”展紅霓一把把晏泠溏甩在地上,抱着胳膊冷眼旁觀她趴在地上的樣子,“從前你們就是這樣欺負清潭的吧?現在自己體會到這種滋味,不知道晏大小姐,作何感想?”
“晏清潭死了!她死了!”晏泠溏趴在地上,手死死地扣着地上的泥土,再也聽不進去別的話。
展紅霓彎腰繞道她的另一頭去,嘴裡嘖嘖讚歎着,“你這裝無辜的本事倒是成功迷惑了歐陽知,也對,晏大小姐從小就習慣了虛假做作。只是歐陽知那麼聰明,怎麼會輕易信了你?又或者是,你用這殘花敗柳的身子去勾引他?”
“我不是…本小姐怎麼可能是殘花敗柳,我不是………”晏泠溏站起來,一把推開展紅霓,“都是晏清潭!要不是晏清潭,我怎麼會這麼慘!”
展紅霓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下,退後幾步道,“不可理喻的瘋子。你可以有害人之意,難道別人就不能有防你之心了不成?”
滾滾熱淚順着晏泠溏的臉頰滑下,片刻就污了本來精緻的妝容。
“本來我可以有很好的日子,生來榮華富貴。將來嫁的也會是帝王將相。都是因爲晏清潭,所以這一切都變了……六皇子…六皇子是我的……爲什麼跟我搶?!…”
“哈哈!”展紅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靠在一旁樹幹上,看着晏泠溏瘋瘋癲癲的樣子,“歐陽知不知是不是鬼迷心竅爲你做了這麼多,可是事到如今你居然還想着六皇子?嘖嘖,說到底,我真是爲歐陽知感到不值。”
正說笑間,展紅霓聽到一股破風之聲,神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參見少主!”
展蒼莫落在院中,錦白的袍子不沾染半分俗塵之氣。晏泠溏慢慢盯着他看,漸漸地就覺得自己的視野也不是很明朗了,霧濛濛一片,以至於眼前絕塵的身姿都跟記憶中的景象重疊了。
“是你,還是他?……”她喃喃地念着,卻聽見男子毫不質疑的聲音已是傳了過來,“紅霓,你還愣着幹什麼?難道忘了這一次的任務了?”
展紅霓恭敬回道,“少主放心,紅霓明白,這個女人已經不能留了。”
晏泠溏渾身都顫抖起來,她彷彿聽到了火舌噼裡啪啦的聲音,還有刀劍聲混着那些熟悉僕人的慘叫聲。
“表姐,你快逃。”秦念在她耳邊如是說,“我是來救你的。御史府和尚書府現在已是都要被滿門抄斬了。姨母姨父也被關到天牢中去了。現在不逃,待會御林軍就追出來了!”
“晏清潭!是不是她?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對不對!?她是鬼魅,我早說了她不是人!”她聽見自己歇斯底里的聲音。這一定不是她,她不是歷來溫柔嫺淑的麼,發生了什麼事,能夠讓她如此驚慌失措呢?
晏泠溏下意識整了整自己的頭飾,喃喃道,“不能失了體統…不能失了體統………”
要是母親知道現在的樣子,怕是要心疼得吧?要是父親知道了,怕是要狠狠責罰他的吧?可是秦念方纔說什麼?爹孃都被抓到天牢去了?
秦念擔憂地道,“表姐,只可惜你現在好端端瘋了。不過現在保命要緊,還是隨我走了吧!”
秦修等在御史府後院,撩起簾子道,“快走!快點走!”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她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她住在一個很大的房子裡,可是周圍的人都很陌生。那些面孔,都是從未見過的。她一直想着出去,日前的身影日日映在她的眼底,她想着去尋。可是他們爲什麼一直都攔着她呢?
“小姐!你不能出去!”
“小姐,外面很危險,這些糕點都很涼了,不要吃!”
“小姐,乖乖待在屋子裡。”
“小姐,表小姐又來看您了。”
“小姐,這風箏確實漂亮,但是不能在屋子外面玩。”
……
太多這樣的聲音,吵得她耳朵都起繭子了。大概是佛祖聽到了她日日在心裡的祈禱,終於,她耳邊聒噪的聲音是越來越少了。
終有一日,一直在耳邊很熟悉的聲音道,“小姐,奴婢剛得到的消息,表姑爺因爲得罪了宮裡的貴人,被貶了官。而且,表小姐隨着他遷到蠻夷之地去了……”
“小姐……奴婢也是有老母尚待侍候的人。現在表小姐都不管了…奴婢在這終究不是個出路…故而,小姐,對不住了!”
再後來,她的眼睛會時常失明一段時間,沒有人再同她說話了,她整日整日在街上閒逛。
她遇到個貴人,是他救了他。
他道:“你別怕,現在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了。有朕在,他們都沒有這個膽子。”
她回:“我恨晏清潭。”
他道:“你可以放心吃這些東西,絕對都是無毒的,朕不會害你的。”
她回:“我恨晏清潭!”
他道:“晏清潭究竟是什麼人,居然把你害成這個樣子?”
她回:“我恨晏清潭。”
那個時候,她只會說一句話了,“我恨晏清潭。”
直到最後,他對她說,“晏清潭死了,自此之後你都不用再怕了。”她才終於笑了,笑得像個孩子,現在終於不用怕了。
可是她還沒有得意多久,就聽見有人在她耳邊推翻了她一直以爲是事實的東西。
“晏清潭死了!她死了!”
可惜死的不是晏清潭,馬上就是她了。
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她最終還是記住了。也可能說是,一輩子也不曾忘記過。
還是總角孩童的時候,她在御史府花園僻靜的一角看着他翩然而至。
他曾經姿態優雅,語調輕柔地對她說,“小妹妹,這塊玉佩送給你,記得,以後你爹孃的消息,要時時說與哥哥聽。”
現在她一度以爲當時是受了蠱惑,也許是他實在生的太過好看,以至於她覺得不像壞人。可是她連他的臉都沒見着,怎麼就這麼肯定?
聽爹同其他大臣的秘密,偷爹的賬本,甚至偷聽娘和外公的談話,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她不以爲是錯,相反,每次同他說這些的時候,都能得着或大或小的禮物。他送的禮物,她好好存在了一個特殊的匣子裡,從來不讓別人看見。
再大膽的事她都做了,卻還一直以爲是場遊戲。最盼望的不外乎是他的獎勵。只是後來,他連這麼點小小的期許也無法滿足了。
後來他出現的次數就少了,可在回鎮的時候,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樣鶴立雞羣的男人,能令她一顧失魂,世間又能有幾人呢?
先前的婚約只當做兒戲罷了,真正想做的,不過六皇子妃而已。
可是她哪裡多出來的妹妹,簡直就是天生的剋星。晏清潭是帶着仇恨而來的鬼魅,所有她喜歡的,全部要奪走。對晏家大小姐的名號如是,對雲初夏也是如是。
僅此半生,她做錯了很多事,只是沒想過在臨死前,會親耳聽到是他下的令。
“錯了……錯了……”
如果知道後果,當初又何必動情。不過晏清潭,你又會好到哪去呢?
她嘴角淌着血,慢慢垂下頭去,灰敗的臉色已形近泥土。
展紅霓收了劍,道,“真是個奇怪的女人。不知道一直在說什麼胡話。”
“稟告少主,出口外百十里的地方都找過了,沒有發現少夫人的蹤跡。”墨殤臨着展蒼莫站着,在他耳後道。
展蒼莫負着手,神色毫不閒適,他慢慢轉頭看了天邊,才低聲道,“接着找。”
“少主,既然密道里發現了大內高手的屍體,那少夫人就應該沒事纔是。故而救她的不明敵友,總歸是不傷害少夫人的性命的。”展紅霓驀然道。
“地上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