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潭閉上了眼,展蒼莫的劍就落了下來。
晚風吹起晏清潭額前斜長的發,醜陋的疤就露了出來。展蒼莫恍恍惚惚之間只覺異常痛心,居然不忍心下手。此時頭痛欲裂,眼前景色也顛三倒四,極度不真實起來。
晏清潭沒有感受到預想之中的疼痛,這才睜開眼來。只見展蒼莫怔怔的看着她,那股殺氣卻是越來越明顯。
“怎麼?難道在殺我之前,還要再羞辱一番?”就跟貓捉耗子一般,在咬死之前,不是要事先耍弄一番的麼?不過,如果是按着展蒼莫倨傲的性子,倒真像是他的做派。
“清潭……”他看不清,但是聽得到,那是晏清潭的聲音。殘楓劍就握在右手,他卻不敢再貿然出手了。
“慈悲的戲碼不該是少主演得。”晏清潭嘆息一聲,心底卻絲毫不思忖着逃亡,也許這幾年來,她真的累了。
“住手!”可是縱然她甘願死在展蒼莫劍下,總是有人不遂她所願。成葳蕤在其後,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向後一拖。
他早就不放心她,深知晏清潭其人個性,越是平靜內心越是波瀾,所以方纔吃飯的時候就一直默默觀察着她。現下見着她一路奔出來,遂覺不妙,當即就偷偷跟了出來。
展蒼莫卻在其後抓住晏清潭的另一隻手腕,晏清潭處在兩人之間,手指觸到展蒼莫的手腕,當即就是一怔。
“展蒼莫,枉你是楓舞山莊少莊主,居然追着一個女子不放手。”成葳蕤覺得手中抓得不是晏清潭纖細的手腕,乃猶如千斤之石一般,深深往下墜。就知道展蒼莫在掌中暗自加了內力,不由全神貫注剋制起來。
成葳蕤一動用內力,晏清潭頓覺痛苦不堪。兩邊都是內力渾厚的人,兩相爭執之下,只有她一個毫無內力的人受苦。
她剛嚶嚀一聲,展蒼莫就放了手。
成葳蕤將她拖過去,掩在身後,全神貫注地看着展蒼莫有什麼舉動。
展蒼莫向後退,一步……兩步……三步……
突然轟然倒地。
雪白的衣袂翩然飄起,又是鋪塵而去。
晏清潭眼皮一跳。
“清潭,我們快走,他只是暈了過去。”成葳蕤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如若他醒了過來,我們是絕對打不過的。”
她不想,不願,不忍。就在剛剛觸到手腕的那一瞬間,她知道了,他不是騙她。他的確受了很重的內傷,而且,危在旦夕。
要怪就怪他自己,本身都帶着傷,卻還一心一念要來殺她,多麼可笑……
成葳蕤拉着她一路急急地奔了回去,就趕緊把問心叫了起來,收拾行李連夜離開。
他們在一處客棧歇腳,掩上門,晏清潭問,“你剛纔爲什麼不殺了他?”
成葳蕤一路走得急,現下到了客棧正渴得慌,正在喝茶。聞言頓了,“如果我殺了他,你不會恨我麼?”
“你該殺了他的……”晏清潭頹然蹲了下來,雙手掩住面,淚珠還是從指縫裡透了幾滴出來,打在木質地板上,無聲無息。
成問心吃了一驚,就預備上前寬慰,“清潭姐姐……”
成葳蕤拍拍她的肩,拉着成問心向外走,“讓她自己想清楚吧。”剛打開門,又是深深看了晏清潭一眼,纔出去了。
她預想過很多次,展蒼莫會親自動手殺她。
她沒有想。預料之中的事情會來得這麼快。
客棧裡幾乎一夜未眠的她,沒有聽到任何響動。第二天一早,卻不見了成葳蕤和成問心。
桌上的字條壓在茶杯下,決絕的柳體如此刺眼。
“跑到天涯海角,還是要回來的。”
所以,她回來了。
楓舞山莊的紅楓一如既往般絢爛,只是每次看到,都是不同的情境。上次就是在這裡,他們喜結連理。這次又是在這處,他們刀劍相向。
展蒼莫面含淡笑,錦袍雪白,彷彿等了很久。
“你來了。”
“動手吧。”
梨白色錦衣的一角被風吹得翻飛,更顯得氣質泠然絕塵。他就這麼直直的站着,面上的表情沒有恐懼,所維繫的,是一貫以來的從容。
她十分討厭這神色,就好像是,許多事情都與他無關,許多人生生死死便罷,他只需要在局外站着,操縱一切便好。
“這些年,走到哪跟到哪,暗中插了這麼多手,也無非就是想斬草除根。”她笑得悽然,平素淡若水的眸子染了迷濛的霧氣。
的確,這麼多年了,她只不過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被騙了這麼久,一直都不甚在意。可在一切都查明的時候,當衆對峙,他氣質仍不輸分毫,彷彿,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理所應當。而她,知道了這麼多秘辛,自然也沒什麼道理放任活着吧。
男子突然笑了,帶了幾分苦澀,眸子裡藏着不知名的情緒,未多說話,寬大的衣袂揚了揚,轉瞬一把劍就到了手中。劍足臂長,劍身泛着冷冽的寒光,未掛任何飾物,分明是一把絕頂的寶劍!
“殘楓劍……哈哈,你終於又拿出來了。”她的臉色略微變了變,很快恢復如常,想用這把劍了結自己,還真是抱着必殺的決心麼?其實,大可不必呢。
他提劍而來,她的心寸寸下跌,以爲他要出手了,她平靜的站着,已不知道作何反應了。
他卻沒有動手,一揚手,徑直將劍丟給了她。
她牢牢地接着,劍厚重的金屬質感使她清醒半分,眼裡有片刻的錯愕,隨即瞭然,“縱使是贏定了,也沒必要這樣戲耍我吧。”她美眸裡是隱忍的怒意,手上卻下意識握緊了劍,向男子攻了過去。
“也好,就讓我試試你的武藝。”男子不慌不忙,右腳輕擡,一截枯樹枝就到了手中,同她手裡的寶劍對上。
她冷哼一聲,步伐輕快,招招都是殺招,卻明顯沒用什麼內力,只是一貫的蠻力。男子輕皺了下眉頭,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倔。他沒花費多少力氣應付,饒是枯樹枝不比殘楓劍,竟也沒有半點折損。
區區過了幾招,
她力氣就近乎殆盡,畢竟不是練武之人啊,這麼想着,已是不由自主腳步踉蹌。不過縱使髮髻有些凌亂,頭上戴的寶藍點翠珠釵掉落,她也未曾留神。
她一心一意全盯在他身上,漸漸地不攻只守,平素淡然的小臉上已經有些慘白,他步步緊逼,她卻只能步步後退。
直到退無可退,背靠着繁盛的樹幹,她站定,氣喘不止。
“爲什麼不出手?”
他卻只是靜靜地看着,縱使內心已經波濤洶涌,也不肯透露一丁半點情緒。
“呵……”她苦笑一聲,手裡還握着那柄劍,緩緩搖了搖頭,又換上了輕笑的神色。“你當我不知道,你終究在乎什麼?”
聽聞這莫名其妙的話,他沒來由一怔,頓時心裡咯噔一聲,有了什麼不妙的預感,剛想要說什麼,望着她重新舉起的劍,陡然慌了心神!
沒有向着他,女子劍尖毫不猶豫的刺進自己胸口半寸,殷紅的血霎時涌了出來,她手顫抖着,卻是沒有半分猶豫,猛然的刺痛讓她更清醒了些。緩了緩,挪勻一口氣,接着開口,“這普天之下,要想找到你的軟肋,還真是不易。”
“你早就知道……”他急切奔過去,卻不敢靠前,平日鎮定自若的眸子裡全然驚慌,“不…清潭…你不會這麼狠心……”她根本就知道,他是無法殺了她的,就算諸人,想取得都是她的命,也絕不會有他在其中。她分明早就知道,他心心念着的,不過一個她啊!
“我狠不狠心,你不是向來都很清楚的麼……”
劍又狠狠下刺,她彷彿很欣賞他此時的表情,嘴角掛着一抹笑,血跡順着指間一寸寸淌落,卻是不再接着說,那傷不光在身上,心脈之傷,如何能救呢?可若是心碎了,便沒有什麼牽掛了吧?
趕盡殺絕,這樣便算是真正的趕盡殺絕了吧?明明早就知曉他的心意,卻用着他的劍,寸寸凌遲他的心,她怎的就如此殘忍呢?
她突然有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腦中卻愈發昏昏沉沉,胸口傷重痛極,饒是堅毅倔強如她,雙手也漸漸沒了力氣鬆脫,最終暈厥過去。
她怎麼敢呢?俯下身攬着那近來頗瘦的身軀,眼瞳裡盛着滿滿的震怒與惶恐,雙眼快速續上一層霧氣,明明受傷的是她,他爲什麼感覺這麼痛?全身抽空了一般怔然,手震顫着摸上她的脈,還有救,還有救對不對?
脈力低微幾不可見,這怎麼可能呢?就好像……根本抱着必死的決心,毫無生念。
他面色一斂,心陡然低沉下去。他在怕,他何曾怕過?可是,連指尖都顫抖起來了……
起身小心抱着滿身是血的女子,絲毫不顧及血染了他錦白衣袍,他低下頭望着懷中緊閉雙眼、面色蒼白那人,輕聲喃喃道,“你真是…好狠的心…可是,有我在,你又能逃去哪裡呢?”
“少主……你……”
墨殤的聲音變得渺遠,他垂下頭去,血從鼻尖脣角溢了出來,一陣腥甜。手觸及她額上那道疤,忽而深深地笑了,“這是我的清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