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老爺出殯這天,林家的族人來得整齊。
眼看快到吉時,見林一川捧起了靈位,林二老爺趴在棺材拍着棺木放聲痛哭:“大哥啊!我可憐的大哥啊!你死後都沒有親生兒子給你捧靈摔盆啊!你讓小弟如何捨得你孤零零的這麼走了啊!我把一航過繼給大哥!他是我的嫡親兒子,是和你血脈最近的人!大哥,讓一航給你摔盆捧靈給你侍奉香火!一航,過來給大伯磕頭!”
七歲的林一航被親大哥林一鳴推到了棺材前。他怯生生地看了林一川一眼。
“不許跪!”林一川簡單地說道。
林一航嚇得飛快地甩掉林一鳴的手,轉身撲進了二太太懷裡。
林二老爺找到了藉口,跳腳大罵:“我大哥拿你當養子。我想讓我大哥多個有血親的兒子侍奉你憑什麼阻攔?”
林一鳴也跟着叫道:“別以爲了族譜能獨吞大房的家業。我大伯能收你當兒子,也能過繼任何一個林家的子弟!”
笑容從林一川脣角勾起,慢慢擴大。他看向人羣。目光從沉默不語的九老太爺等族長輩的臉掃過,看到了人羣的樑信鷗。他仰天大笑起來:“今天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都聽清楚了。我爹今天出殯下葬,誰敢作妖別怪我不客氣。”
隨着他的話,百林家護院手執棍棒殺氣騰騰護住了棺木與林一川。
林二老爺看了樑信鷗與東廠番子,膽子立時又壯了:“林一川,你還敢當街毆打叔伯長輩不成?”
林一川充耳不聞,繼續說道:“給我爹做完頭七,我林一川自請出族,離開揚州。林家的財產,我分不取。到時林家與我再無干系!”
“真的?!”林二老爺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氏宗親們臉露出了不忍之意。但想到林二老爺許下的好處。又想起林一川並非大老爺親生。一個毫無林家血脈的養子繼承家業,算律法相容,也過不了林家人心那道坎。紛紛保持了沉默。
“現在,沒有人再阻止我爲我爹捧靈摔盆了吧?!”林一川說完,目光毫不退縮地盯住了樑信鷗,嘴角勾,露出嘲弄的笑容。
樑信鷗眉頭微蹙,想起了那天林一川砸碎茶壺的碎響聲。直到此時他才反應過來,那聲聲碎響是林一川給他的答案: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他爲了不投靠東廠,寧肯自請出族,淨身出戶。他嘆了口氣,錦衣玉食的林大公子大概從來不知道身無分的滋味吧?這幕戲已成了雞肋,再無看頭。不是林家繼承人的林一川,對東廠來說毫無用處。扶林二老爺位的任務已經完成,樑信鷗乾脆利落地帶着番子離開了林家。
林一川目送着東廠的人離開。他知道,這纔是最好的選擇。父親爲自己做出的選擇。
轉過身,林一川捧起了靈位:“可以起靈了吧?”
林二老爺沒想到林一川主動自請出族,大喜過望。他不再阻攔,神清氣爽地喊道:“吉時到了沒?到了起靈!”
“起靈!”
聽到這一聲,林一川抱緊了手的靈牌,仰天大喊:“爹,兒子送您最後一程!”
林園的哭聲驟起。
聲音與撒落的紙錢被風吹向了空,無聲飄蕩。
有一種悲傷無需眼淚,卻更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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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死了。大公子自請出族,再也不是林家的人了。沒有主人,失去了主心骨。林家老宅大房所居的東院人心惶惶。
諾大的東院一等管事有十八人。家奴僕人加在一起近三百人。
大老爺做完頭七的法事,林一川將所有人都召集在了前堂大廳。
正堂二十四位姨娘渾身縞素。有哭得渾身癱軟的,也有平靜淡漠的。
林一川坐在正主位,望着這滿堂縞素,心裡不是不難過的。
“大家都知道。我是老爺抱養的,不是他的親骨肉。但他仍然是我爹。”林一川緩緩開口道,“二老爺攀了東廠。我不走……胳膊擰不過大腿。也護不住你們。”
隱忍許久,姨娘們聽到這句話,都哭了。姨娘們跟着大老爺過了半生好日子。本以爲這一生都會在美麗的林園裡安穩度過。大老爺剛過世,她們的生活面臨着巨大的改變。
林一川嘆了口氣,掃了眼堂的姨娘們,猛然提高了聲音,“都別哭了!”
姨娘們嚇了一跳,強忍着變成了小聲啜泣。
“我離開林家之前,好歹也要把你們安頓妥當。”林一川沒再看她們,走到了正堂外。
掃視着滿院的下人,林一川提氣說道:“明天,我要離開林家。將來這裡的主人不再是我了。大房所有僱用的短工午時前結清工錢,子時前離開。工錢之外多領五兩銀的年節紅包。所有僱用的長工提前解約,工錢之外再領五十兩銀。將來你們想再來林家做事,再重新籤契約。賬房已經準備好了。都去吧。”
豐厚至極的酬勞讓僱工們驚喜交加。紛紛跪下給林一川磕頭。長工們在林家做的時間久的,一時不捨,又哭了起來。
“去吧。”林一川擺了擺手。
自有管事催促着這些人離開前堂。
堂前仍站着二百餘名有身契的下人。這些人有林家的世僕,也有買來的家奴。
“不管是世僕還是買來的家奴,只要想走,都還給身契。世僕每人二百兩,家奴每人一百兩。管事會去衙門銷了賣身契。不願意走的,也拿銀子。將來看自己的造化了。酉時前走或留,都需在管事那裡登記。要離開的,戌時前離開。”
更爲豐厚的打賞讓這些家僕都喜出望外。
幾番處置下來,長房的下人已走得七七八八。
最後來向林一川請辭的人是林家的幾位管事。林一川睃了揹着小包袱的林安一眼,點了點頭:“都去吧。”
回到廳,姨娘們不約而同望向他。
林一川嘆了口氣道:“二老爺也要名聲,想來也不會薄待留在林家的姨娘們。想投親的,我安排車馬送歸。將來想改嫁的,皆隨心意。這是爹的意思,早也與姨娘們說過了。”
雁行和燕聲擡了只大箱子進來。林一川親自從箱子裡拿出早寫有姨娘姓氏的匣子送到每一個姨娘手。
“每人一個百畝田莊,三千兩傍身銀。姨娘們的嫁妝貼己服侍的丫頭都可以帶走。”林一川朝姨娘們團團揖首:“這些年,辛苦你們了。”
“大公子!”大姨娘年紀最大,已經五十多歲了。她扶着丫頭的手站起了身,神色安祥之極,“妾身跟了老爺近四十年。妾身哪裡也不去。總不能讓老爺魂歸時,這宅子裡一個人都不認得了。”
一席話讓堂所有人紅了眼睛。
林一川沉默地朝大姨娘彎腰,揖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