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裡,雪落得更急。松樹衚衕靠近池家宅子的一戶人家的門房中坐着兩人。爐子上燙着酒。炕桌上的下酒菜只兩樣:油酥花生米和老字號馬家醬肉。份量很足,滿滿兩大盤。
其中一人團臉和氣,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正是東廠十二飛鷹大檔頭的樑信鷗。另一人臉瘦長三角眼,蓄着山羊鬚,一副門房打扮。他是東廠另一位飛鷹大檔頭曹飛鳩。
樑信鷗很難相信人,但和曹飛鳩私交不錯。兩人雪夜裡窩在這處民居的門房裡飲着酒,說話也少了幾分顧忌。
“快十一年了。我記得很清楚。當年我帶人抄斬池家滿門時覈對過人數。確實不曾漏過一人。”曹飛鳩用蓄得極長的尾指指甲撓着發癢的頭皮,發着牢騷,“別說人了。池家養的雞都不曾漏過一隻。”
自從池家發現內院撒滿鮮血,出現人跡。池家的案子又回到了曹飛鳩手中。緊接着就發生穆瀾夜闖戶部老庫房逃走的事。那晚之後,曹飛鳩的日子就變得單調難過。
東廠買下了這間緊鄰池家的宅子。新搬進一戶人家。曹飛鳩就扮成了門房,日夜盯着池家廢宅。
在他的記憶中,池家絕對沒有人活着。但一天沒破獲珍瓏,他就得在這兒守着。
“辦法雖然笨了點。也不失爲一個好法子。”樑信鷗捏着錫壺給他倒了杯酒,和聲說道,“督主判斷不會錯。穆家班在京城開面館,池家就有了動靜。穆家麪館關了,穆瀾去了揚州,池家一直沒有動靜。她在揚州失蹤。照公子和李玉隼推斷的日子看。差不多早就該到了京城。說不定池家又會有動靜。且等着吧。”
曹飛鳩往窗外看了眼。那方向是衚衕對面的人家。他滋溜一口乾完杯中酒,斜睨着樑信鷗道:“老樑,方太醫那老頭兒還是不肯說?”
“要說到和池家關係最密切的人,就是那位方太醫了。上次請了他進東廠,本想逼他開口。方太醫脾氣硬,年紀又大了。督主怕有個閃失,反而斷了線索。皇上親自過問,咱們又沒有證據,只得先把人放了。如今發了海捕文書,雖說撤了。穆瀾還是有嫌疑。悄悄綁了方太醫的孫子,他不招也得招了。”
“池家真有後人?”曹飛鳩急聲問道。若當年真漏了一個,他捅的簍子就大了。
“方太醫咬死說沒有見過池家還有人活着。但是他招供說,錦衣衛找過他。問的也是池家的事。還出面保過林一川。”
曹飛鳩哼了聲道:“老子就知道錦衣衛沒閒着。龔鐵老兒瞧着萬事不管,當咱們督主就真不防着他?那林一川什麼來頭?”
“你莫管林一川。”樑信鷗想起譚弈和李玉隼在揚州的遭遇,禁不住有點同情林一川。他拋開這個,緩緩說道,“督主卻得了另一個消息。倒是與你這邊的情況合得上。前幾天對面那家來京城遊歷的劉家表少爺,從膚色體貌看,在沿海呆過一段時間。他極可能就是錦衣五秀裡去福建查海商勾結的曹鳴。”
聽着曹鳴的名字,曹飛鳩興奮的搓了搓手:“如果真是他。這日子倒好過了。我悶在這裡好長時間了,就怕沒動靜啊。”
樑信鷗笑着和他喝了個對杯,兩人的話題漸漸扯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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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瀾伸出手,鵝毛大的雪落在手上。有這樣的大雪遮掩,就算在院子裡留下足跡,也會被雪掩蓋得乾乾淨淨。
藉着院中厚雪反射的微光,她又一次走進了父親的書房。
書房的書架空空如也,積着厚厚的灰。靠窗的桌子斷了條腿,斜斜地倒着。能搬走的值錢東西早就搬空了。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回到池家,第一個想來的地方仍然是這件書房。
先帝如果留有遺詔,照理說都應該交給素公公。父親最多是知情者,纔會被滅了口。素公公寧死不說。唯一的線索就在陳瀚方手上了。但回到京城,穆瀾仍然忍不住來了池家。
她站的地方是那天她藏身的小書櫃。目光移過去,彷彿又看到父親的袍角與背影。他彎着腰做着什麼。穆瀾回憶着,手往前伸着,像似當天一樣,想要從身後撲過去抱住父親嚇他一跳。
緊接着外面響起了腳步聲。
穆瀾下意識閉了閉眼睛,彷彿那刀光直刺向自己的眼睛。她搖了搖頭,睜開眼,硬逼着自己再一次回憶着。
一個影子從她腦中蹦了出來。
寒風中,她背心硬是沁出一層白毛冷汗。
父親頭顱落地時,看到了她。瞬間他的眼神陡然亮了,他的嘴脣還在動。他想叫她的名字,還是想叫她躲好不怕?
記憶被穆瀾硬生生的從腦海裡挖出來,血淋淋的擺在她眼前。
她想起來了。父親被砍死後,有人走了進來。穿着石青色繡雲紋的曳撒,他彎下腰摸遍了在父親全身。連官服的袍角都沒有放過。
父親穿着紫色官服,腰間繫着嵌銀凸紋金花的腰帶。
細節在穆瀾眼中一點點放大。那根腰帶上的金色凸花裂了道口子。“是,裂了條口子。”她喃喃說着,確定了這件事。
腰帶很厚,沿着邊緣被割開,藏塊絹綾絕無問題。
父親帶着腰帶裡藏着的東西,回家後直奔書房,將它取了出來……穆瀾上前兩步,走到了當時父親站立的地方。她記得當時父親彎着腰在做什麼。是在整理書案上的書?她蹲在了地上。
青石板地面上原先鋪着塊地毯,早被掀到了一旁,破爛不堪。
穆瀾想象着父親的動作,拿出匕首將地面的青磚撬了起來。青磚是沙土,穆瀾不由暗罵了聲笨!如果父親動了地上的青磚,別人會看不出來?
既然能想起豁口的腰帶,父親應該藏了東西吧?
穆瀾將青磚放回去,順手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她的動作停滯了下。父親當時彎着腰是在拍打衣袍上的沙土嗎?那他是把東西埋在了別處?
她快步走出書房。是了,這麼重要的東西,父親不會隨便藏在書房這麼顯眼的地方。他回到家中,藏東西也需要避人耳目。會藏在哪裡?
雪鋪了滿院。
父親這間內書房是單獨僻出的小院。旁邊的廂房是他研究藥材的地方。院子平時只有老僕顯伯一人打理。家中人少,連母親都很少進院子來打擾父親。
穆瀾看到了牆角已經枯零的金銀花。長了幾十年的老藤還在,攀在院牆上,只等春來抽發新葉。
曾經她和核桃捉迷藏最愛躲的地方不是田七藤裡就是金銀花藤中。父親不止一次將她從花藤裡揪出來。父親會因此也想着把東西埋在樹下呢?
穆瀾掃開藤下積雪,挖了起來。
沒挖多久,匕首刺到一個硬物。穆瀾深深吸了口氣,將東西挖了出來。
她見過這隻匣子,金絲楠木的。埋在地底百年不腐。當初母親送了父親一方硯,就用的這隻匣子裝着。父親取出了硯臺,用它裝着東西埋在了地上。
打開匣子,果然裡面放着兩疊已經發黃的紙。上好的宣,放了十年依然綿厚不脆。穆瀾將土重新埋好,捧來浮雪撒在上面,轉身離開。她沒有時間慢慢處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跡。這麼大的雪,只要今夜無人,明天一切將被雪掩蓋,了無痕跡。東西已經到手了,就算被人發現,又有誰知道在她手中呢?
風雪掩沒了她的身影,卻沒有逃過後院牆外穆胭脂的眼睛。穆瀾走後,後院對着的巷子裡閃過一條黑影。
穆胭脂輕盈地翻牆進了池家。她一直在等穆瀾來。池家前面是松樹衚衕。池家是衚衕盡頭的人家。後院對着一條巷子。最近幾個月,巷子裡新搬來兩戶人家。而穆胭脂,很多年前就已經買下了正對池家的一間宅子。
飄落的雪還沒有完全掩沒掉穆瀾的腳印。穆胭脂順着腳印望向了牆根的金銀花藤。
她遲疑了下,點燃了燈。提着小巧的琉璃燈在地面搜索着。
遠處的院牆牆頭悄悄探出了腦袋,看到有光閃了閃,飛快地縮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