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川就像投進潭水中的石頭,激起一柱水浪,蕩起一圈圈漣漪。自從他回家養傷沒來上課。國子監的學習變得普通尋常起來。
紀典薄沒再找甲三班的麻煩。新近出現的老師和藹可親。新監生們慢慢熟悉習慣着國子監的生活。
每月有一天休沐日,今年一月有了兩天假。穆瀾盼着十五,心裡算計着那天晚上讓許玉堂打掩護悄悄翻牆出國子監。等到應明在牆上貼出這月的課程表,她驀然發現,其中一天的休沐日正好是十五。
應明笑着告訴大家:“以往國子監都是月末休沐一天。皇上道勞逸結合爲好,所以從今年起,每月多增了一天休沐。”
“皇上聖明!”學生們歡呼雀躍。
穆瀾靠着牆怔忡着,彷彿看到無涯站在不遠處溫暖的笑着。她的心又酸又軟,卟咚地跳得那樣急。
“我……每月十五晚上會來。來不了,我會囑人告訴你。”
那麼早,無涯就已經在安排時間了。她還爲難地想萬一出不去怎麼辦。她真是個笨蛋!她怎麼就不肯多相信無涯一點呢?他能爲她安排房間,能將方太醫調到國子監,他連休沐日都想到了。
笑容從穆瀾臉上一點點綻開。無涯並沒有對她承諾過什麼,他甚至順着她的心意,一直叫着她冰月姑娘。他的情意像越來越濃烈的陽光,曬化了穆瀾隱藏在黑暗裡的孤單。她突然跳了起來,和學生們一樣歡呼着:“明天就放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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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十五了。
無涯坐在龍椅上,照例望着投進大殿的陽光出神。他臉上帶着恍惚的笑容,四月暮春的天氣真是美好。
“皇上明鑑!”咚咚磕在金磚上的聲音驚醒了無涯。
殿中的磕頭聲聽着都覺得痛。無涯暗暗皺眉,也許是心情好,他的語氣較爲平和:“去歲淮水氾濫,淮安知州被貶,侯繼祖新任,朕曾叮囑於他,搶在春汛前修好河堤,安置災民爲頭等要事。朝廷花了多少銀子進去?修的河堤連春汛都沒扛住,就被沖垮。沈卿,你來告訴朕,他可有罪?”
去歲淮河氾濫,冬季趁着枯水期整治河工。春汛將才修好的河堤就被沖垮了。彈劾淮安府知州侯繼祖的摺子雪片般飛來。無涯也惱怒不己。眼看災民漸漸安撫得當,渡過了難熬的冬季。新修的河堤又被沖垮,一個縣又泡在了水裡。身爲一州父母官,侯繼祖自然是有罪的。
沈浩面露悽色,額頭磕得一片青紫。
他開口辯解前,譚誠的聲音幽幽迴盪在殿中:“沈郎中,你與淮安侯家是姻親,就不曉得避嫌麼?”
沈浩隸屬工部,任都水清吏司郎中。此時卻跳出來力保侯繼祖,原是獨生女兒嫁給了侯繼祖。殿中官中們面露鄙夷。
譚誠難得的開口,讓無涯詫異着,警覺着。侯繼祖調任淮安知州是誰的主意?無涯在心裡回憶着,目光和舅舅許德昭碰了個正着。他有些明白了。淮安掐着河運要衝,看來舅舅想安插的官員沒有如了譚誠的意。非要藉此機會將侯繼祖扳倒不可。他嘆了口氣,覺得年過七十的沈浩很可憐:“沈卿,你既然爲侯繼祖喊冤,朕便聽聽,他有何冤屈。”
“皇上!”沈浩顫巍巍地摘下了官帽。他快致仕了,唯一的獨女嫁到了侯家。侯繼祖修堤不利的罪名落實,人頭就要落地。沈浩已生死諫之心。他拼了老命也要爲女婿說句公道話,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話不敢說呢?“戶部去歲拔到淮安府的庫銀被調了包!銀子進了州府銀庫,才發現除了銀鞘兩端是真銀,其餘都是石頭!侯繼祖無法說清,只得暗中賣盡家財四處驀銀沒有拖沿修堤。如今還拖欠着當地富戶和河工工錢。據查河堤是被人破壞才被沖垮,實是有人陷害侯繼祖。臣所言句句是實!”
庫銀調包,河堤被人破壞。哪一件都是驚天大案。大殿上一片譁然。
被潑了盆髒水的戶部尚書驚怒無比,站出來大聲說道:“皇上明鑑。戶部拔出的銀子去歲底已悉數進了淮安府銀庫!他說是假的,就假了?戶部可有銀兩出入記檔!已過了小半年,突然說戶部庫銀有假,豈有此理!”
既已入庫,自然與戶部無關。就算庫銀被調了包,也那是侯繼祖的責任。
無涯望定沈浩:“你所說的兩件事,可有證據?”
如果有證據,侯繼祖就不會將庫銀被調包的事情瞞到現在了。沈浩突然跳起來高喊了聲:“臣以死證侯繼祖清白!”
朝着廷柱當場撞了個血流如注。無涯驚得站了起來:“傳太醫!”
太醫匆匆趕來一查,嘆息道:“沈郎中已斷氣身亡。”
無涯望着殿中四濺的鮮血,沉默着憤怒着。今天是十五啊,他要去見心愛的姑娘,他不想窩囊下去了。
譚誠冷笑:“沒有證據,便來個撞柱死諫。欺皇上心善。沈浩其心可誅!皇上,咱家以爲該速將侯繼祖緝拿進京問罪!”
“臣附議!”
“臣附議!”
照以往,皇帝望着一片跪地附議的官員,早就揮揮手讓內閣處理了。今天不同以往,無涯的聲音異常堅定果斷:“沒有證據就去找!沈浩以死進諫,此事不徹查清楚,何以定罪?着刑部兩月內查明此案!”
殿中呈現出一片可怕的靜默。譚誠難得出聲一回。皇帝自親政以來,卻是頭一次駁了譚誠的話。
“刑部尚書,你聽不到朕的話嗎?”
無涯的聲音像神雷劈在了刑部尚書的心頭。他擦了把額頭的汗,瞥了眼譚誠,心裡苦得跟什麼似的,聲音嚶嚶如蚊蚋:“臣,在。”
譚公公啊,胡首輔啊,你倆趕緊給下官一個明示吧。
“兩個月不將此案查個清楚,朕砍了你的人頭!”
羸弱的年輕皇帝嘴裡說出砍人頭這句話,讓百官愕然。刑部尚書又擦了把汗,迭聲應道:“臣遵旨!”
聲音委屈得像沒了孃的孩子。
譚誠有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並未把皇帝的威脅放在心上。他的目光移向了許德昭。眼神裡譏諷味十足。你有本事搶了淮安知州這個肥缺,卻沒膽站出來爲屬下官員說話。你的勢力難道都是被咱家搶走的嗎?是官員們不敢追隨你啊。
許德昭被這個眼神激怒了:“皇上,臣以爲應該令東廠出面保護侯繼祖進京問話,以免事情查明之前他被人殺了滅口。”
無涯此時覺得舅舅也有可愛之處。可惜他需要的時侯,能說出他心中所想的聲音太少太少:“嗯,朕信得過譚公公。”
侯繼祖可以不死。他也同樣能達到目的。譚誠略欠了欠身:“咱家會讓侯繼祖一根頭髮都不少的進京。”
“退朝。”無涯起身離座,直走出大殿,讓陽光曬在臉上,他才緩緩吁了口氣,腳步變得輕快起來。
午時,一道秘旨送到了錦衣衛指揮吏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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