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之仙的葬事辦得盛大隆重。整座杜宅淹沒在如雪的素幡中。
他過逝的消息被林家宣揚出去,揚州城的大小官員絡繹不絕趕來弔唁。官員們去了,有頭臉的富紳接踵而至。附近書院的學子聞聲而來。
竹溪裡不復清靜。
平時行走的三尺小徑硬生生被車馬行人踏寬了兩倍。正門內外一百零八個和尚,一百零八位道士打擂臺似的唱經唸佛。還有三十五名專職哭喪的婦人,來個客人,就嚎得哭聲震天。院裡內外供的香燭紙菸燒起嫋嫋青煙,薰得方圓百丈連只鳥都瞧不見。
杜宅外頭的竹林伐倒了一大片,搭起了竹棚。來的讀書人相聚於此,競相寫下無數詩篇。這番風雅又引來了城中的小娘子們。
燥熱的秋日,竹溪裡憑白多出了幾分春意。
杜家的喪事接待被林一川悉數攬上了身。林家的管事下人有條不紊地安排喪儀,打點茶水飯食。無不周到。
望着林一川忙碌的身影,穆瀾嘴裡沒說,心裡充滿了感激。
“……杜某昔日門生故舊無數。以吾弟子身份進國子監如雙刃劍。照拂者有之,嫉恨者亦有之。以汝之聰慧擅加利用,定能化險爲夷。”
原想低調進京,被林一川這麼折騰着。還沒進國子監,杜之仙關門弟子的名聲恐怕早就傳揚開了。
老頭兒還算厚道,給她留下了一封書信。信中還叮囑她不用舉喪,免得爲他守孝耽擱時間。
師父爲了她,甚至叮囑她不用舉喪。穆瀾看到這句話時,那種難過像刀刺着心。她不願意讓老頭兒走得無聲無息。
老頭兒的話又在心裡浮現出來:“事已至此,你若說用不着,豈不是特別傻?”
“所以,師父。瀾兒決定爲你守孝。明年開春再去京城。”穆瀾對着杜之仙的靈位低聲說着。她很感謝林一川,成全了自己的孝心。做出這個決定,她的心就安靜下來。
穆家班已經到了通州。穆胭脂信中催促她早點動身。鞭長莫及,就算母親返回揚州,哭着求她去京城,也趕不上秋季開學了。穆瀾洋洋灑灑回了封長信。重點就一句:“百善孝爲先。若不能爲師父守孝,必爲人詬病。國子監必驅逐之。”
相信母親看到這個,再不會心急催促。
弔唁的人太多,穆瀾跪腫了膝蓋,還禮時額頭都磕得青了。杜家沒有人來,穆瀾到現在才知道老頭兒活得有多孤寂。
起身時,林一川瞧見她有點踉蹌,伸手扶了她一把。
“謝謝。”穆瀾對他露出了笑容。
林一川一直都知道,穆瀾笑起來時燦爛得令人炫目。此時穆瀾的這抹笑容配着素白孝服,憔悴的讓他心生憐意:“你去房中歇會吧。”
穆瀾揉着膝蓋,微微蹙了蹙眉。
兩人隔着近,林一川瞧着她秀美的眉毛突然想起了那位蒙面姑娘。他情不自禁地問道:“中秋那天見着有位姑娘來拜訪杜先生,你還記得嗎?她蒙着面紗……”
她的武藝還很不錯,殺了一個黑衣人,救了自己。那個黑衣人是東廠番子,林一川沒有告訴穆瀾。
穆瀾揉着膝蓋,慢吞吞地回憶:“蒙着面紗的姑娘?中秋那天……我那天去城裡買節禮了。沒見着什麼姑娘。啞叔!啞叔!”
她叫來了啞叔,比劃着手勢。
“什麼?”穆瀾裝着大吃一驚地模樣,手勢打得飛快。半晌沮喪地告訴林一川,“啞叔說的確有位姑娘來拜訪師父。不過師父沒讓啞叔侍侯,見過那位姑娘就讓她走了。她長什麼樣?”
林一川站在旁邊仔細觀察,沒有看出半點異樣。如果穆瀾說的是真的,那可真是個神秘的女子。她和杜之仙又有什麼淵源?可惜杜之仙已經死了,無人知曉她的身份來歷。
想起那姑娘殺死的黑衣人是東廠番子。林一川不敢泄漏更多情況。
正巧來了客人,林一川胡亂搪塞着:“我來送節禮,她開的門。我也沒瞧見她的臉。啞叔都不認識,我更不知道了。我去招呼客人了。”
穆瀾翹起了嘴角。
她聽到竹林中的動靜悄悄趕了去,看到了黑衣人用的刀。
刀身平直,刀頭呈圓弧性上翹。刀長兩尺五,寬一寸半。只有東廠番子配的雁翎刀纔會在刀身開出血槽。正因如此,她纔來不及換掉裙裝出手救下林一川。
東廠的人爲什麼要追殺他?師父曾經說過譚誠想要收服林家,難道師父判斷錯了?譚誠選中的傀儡是更容易被掌控的林二老爺和他的草包兒子林一鳴?那她得同情林一川了。如果是這樣,東廠一定會整死林一川父子。
“老頭兒繞了這麼大圈子,讓你賠我一條命。你輕易死了,老頭兒就冤枉賠上他的命了。”穆瀾嘆了口氣,如果東廠真要殺林一川,她還得先想辦法去救他。
東廠既然出手,一定還會有後手。被人追殺,卻像沒事人似的,將老頭兒的喪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接連幾天,林一川都是在宅子外頭臨時搭的竹屋裡過夜,沒有回家。哪怕林一川投靠東廠,老頭兒都信他一定會堅守承諾。單從林一川這些天的表現,老頭兒還真沒看錯人。頭七過完,穆瀾覺得不能再給林一川添麻煩了。
“大公子,您對家師的心意,在下心領了。家師遺言喪事從簡。逝者爲大,頭七已過,明天就讓家師入土爲安吧。”
林一川只聽說過沒錢無法辦喪事,沒聽說過有人出銀子,還不想多辦幾天水陸道場的。他頗有些吃驚地說道:“你是先生的關門弟子,豈能不爲先生盡孝?你放心,銀子我出。必要爲先生做滿七七四十九天道場,讓他風光入葬。”
穆瀾心頭一熱,越發不想讓林一川繼續呆在杜家。她故意激他道:“家師爲官時兩袖清風,退隱後只求清淡閒適。喪事辦得太熱鬧,在下怕不合他老人家心意。再說,大公子已經贏得了知恩圖報的美名。何必再多費銀錢?”
林一川大怒:“林某一心想報恩是真,卻不圖這個美名!”
“哦?那大公子是對那位蒙面姑娘念念不忘?還想等她來祭拜我師父,來個靈前相會?頭七都過了,也沒見她來。你就死心吧!”
“你你……豈有此理!連靈前相會都說得出口,也不怕褻瀆你師父!”林一川氣得臉都青了。他是那種人嗎?
見真把人氣狠了,穆瀾又覺得愧疚,擡手揖首向他道歉:“在下心傷家師病逝,對大公子頗有怨意。大公子莫與我計較。在下只是覺得大公子對家師盡心了,遣個管事幫忙,在下就感激不盡了。”
見她說的明白,林一川心裡總算舒服了點。他認真告訴穆瀾:“是家父的病連累先生早逝。我決意爲先生守靈,擡棺入葬。你別勸我了。”
穆瀾暗歎了口氣,再不相勸。
這時,院子門口知客大聲唱諾:“東廠樑大檔頭弔唁杜先生!”
兩人悚然驚覺,臉上同時露出了警覺戒備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