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淺黃輕衫的下襬起伏不定。 如同無涯的心,起起落落。他站在皇城城牆的角樓注視着陸續停下的車隊。
這是選秀的前一天。各州府進獻的佳麗都將在皇城進行初審。只有過了初審的采女纔有機會走進宮城。
采女們在各自婢女嬤嬤的服侍下款款下車,由太監引領着踏向了採選的第一關。
穆瀾扶着彭采女的手,輕巧將一枚青玉戒指戴在了她指間:“今晨才收到消息。姑娘莫怕。下面的人不敢爲難姑娘。”
彭采女的眼睛亮了。祭酒大人都爲她打點好了。她摩挲着指間的戒指點了點頭,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初審是由宮裡的太監擔任的。采女們百人一批,太高太短太胖太瘦的,甚至說句話讓內廷太監感覺不舒服,都會被直接從名冊剔掉送回原籍,連宮城城門都見不到。
內廷太監也不願意得罪人。爲防止將有身家背景得罪不得的采女誤刪了名,採選之前早忙碌着打聽或是收下各種包袱暗留名了。陳瀚方任國子監祭酒多年,朝學生無數,彭採玉手的這枚青玉戒指便是禮部一名官員今晨悄悄囑人送來的。
衆所周知,採選由禮部總領。禮部尚書是皇帝親舅舅。許德昭於公於私都會將自己人送到皇帝身邊。彭採玉被那名禮部官員夾在了名冊之。
穆瀾擡頭看了眼高大的皇城城牆,平靜地回到了車等侯。
她並不知道,無涯離她的距離如此近。近到她若喊一嗓子,無涯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無涯只是看了幾眼繁鬧的車馬隊,移開了腳步,轉頭望向采女們集的地方。他窮盡目力,在奼紫嫣紅,衣香鬢影努力想尋找到那張令他深深思念的臉。
腳步聲急促地響起,春來擦着汗爬角樓,喘了兩口氣平復了下,這才前稟道:“主子,打過招呼了,只要姓邱的姑娘一律留下。”
無涯按耐着性子沒有向禮部討要各地彙總的采女名冊,不想讓舅舅許德昭過早的關注。此時人已進了皇城,他便忍不住了:“名冊呢?”
春來苦着臉回道:“皇,共計七百多名采女,昨天才彙總至禮部。”
無涯瞪了他一眼:“沒抄一份,還沒查到?”
查是查了,只是不敢說啊。春來被皇帝的目光逼視着,額頭見了汗:“沒查到有邱明堂之女。許是,許是看漏了?”
心疼了疼,酸澀的感覺油然而生。穆瀾沒有參加選秀。她忘記和自己的約定。或者說,她悔約了。無涯閉了閉眼,感覺今年春天來得太遲,吹來的風將他的心吹得涼透了。她不肯相信自己。不信他能給她一個真相。
他睜開眼睛,眼底已是一片怒火:“既然沒有,你去打什麼招呼?難不成要讓朕的後宮全塞滿了姓邱的女子?”
春來頓時語塞,又委屈莫名。這不是才得了消息?之前爲防被太監們漏選,才先過去打招呼留人。能怪他嗎?
沒等他想好怎麼回話,無涯已拂袖離開,春來趕緊跟了去。
春來不太明白,皇除了對一個冰月姑娘動過心外,什麼時侯又喜歡邱明堂的女兒。不知道秦剛是否知道。他又犯愁,算秦剛知道,自己也不敢去打聽。喜歡八卦的春來小公公只能再一次遺憾地嘆息。
不過,皇總算要立後納妃了。後宮多了那麼些美人,皇大概不會再想着穆公子了吧?春來在這一刻給自己定下了目標。將來他要做乾清宮的總管大太監,像素公公那樣,服侍了皇,再侍侯太子,太孫……他彷彿已經看到自己輕掃一眼,所有的人都恭敬地彎腰低頭的模樣,眉梢眼角忍不住全是得意。
“朕看你很是高興?”無涯突然停住,轉頭問了句。
春來來不及收斂笑容,眼珠轉了轉道:“奴婢天生生得討喜了些。”
一股邪火從無涯心頭竄起,他彎下腰輕聲說道:“春來。若是被人知道那些邱姓女子是你放進宮的,朕讓你去天天刷馬桶,看你是否仍然臉帶着喜。”
春來撲通跪在了地,想着天不亮起身刷馬桶的滋味,哭喪着臉差點哭出聲來:“奴婢知錯了!”
“錯了改!”無涯拋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春來跪坐在地,好半天才爬起來,默默爲邱氏采女們喊了聲冤,奔去找總領篩選審查的太監。邱氏女能不留一個也不準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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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與前朝息息相關。譚誠默許了許家選立自己意的皇后,只插手幾位嬪妃的人選。許德昭與太后也沒想着後宮只有一位皇后是自己人。
年輕而無嬪妃的皇帝太搶手。無數的勢力在這場選秀暗博弈。而無涯已經對這場聲勢浩大的選秀失去了興趣。
初審與二審之後,有三百名采女得到了皇太后終審的資格。除去一後數妃各種品階的貴人外,其餘的采女都將進入後宮六局任女官或宮女。她們都將是皇帝的女人。能否受寵踏後廷的妃位只看各人的造化。如今各方勢力博弈的重點都聚焦在能得到位份的采女。
回到宮,許德昭已等侯無涯多時。
他是禮部尚書,藉着送名冊的理由,堂而皇之對年輕的皇帝提了些建議。
無涯很認真地聽完,點了點許德昭送來的名冊,溫和地說道:“朕心有數。辛苦許尚書了。”
自從秦剛帶禁軍以雷霆之勢抄查芝蘭館後,許德昭再見到無涯柔若春風的笑容心生警惕。
可如今的皇帝有什麼呢?有胡牧山那棵牆頭草的內閣?別忘了內閣還有幾位大學士,並非胡牧山的一言堂。有直隸京畿大營的兵權,有禮親王不偏不倚把持的五軍都督府,有秦剛掌控的禁軍?六部三司都不在皇帝的掌控之。地方總督都不是他的人。江南水師,地方府軍,邊關駐軍他也指揮不動。他在軍方的勢力全部壓縮在皇城周圍。且這個皇城還非鐵打的皇城。許德昭有理由囂張。
他直接了當地挑明瞭:“皇,兵部侍郎之女阮心媛溫柔嫺淑,堪爲皇后。”
無涯咬緊了後牙槽,臉依舊一片平和,只是話裡帶着些許堵氣似的不滿:“承恩公這是在幫朕拿主意?”
不叫尚書,也不喊舅舅。叫他承恩公?這是在提醒自己,不過是靠着太后光耀的許氏門楣。外戚不可專權?這是他的母族!自己是他唯一的親舅舅!許德昭心裡騰起了一片怒火。是誰將一個黃口小兒扶皇位?又是誰殫精竭智爲你們孤兒寡母穩定朝政?沒有權利,你早被譚誠騎到頭當傀儡了!皇后不選自己定下的人,難不成便宜譚誠去?
兵部尚書年已老邁,年前已經臥病在牀。他之後定是阮侍郎接任尚書之位。兵權何等重要,許德昭無論如何也不放棄拉攏阮侍郎的機會。許德昭毫不退讓:“聽皇的意思,已有了主意?不妨說來參詳一番。”
這是硬要自己點頭立阮心媛爲後了。無涯沉默了會,突地嘆了口氣,垂下眼眸幽幽說道:“朕是舅舅看着長大的。年少慕艾,已有了心人。難道貴爲天子,不求千古垂名,想立心人爲後也不能嗎?”
心人?!許德昭來不及得意皇柔軟了態度,脫口說道:“皇喜歡哪家女子?莫不要了譚誠的奸計!”
垂下的眼眸裡一片冷意。他的姻緣在親舅舅眼不過是朝堂權利的交換罷了。六部都有許德昭的人,他爲何獨獨對兵部感興趣?想起山西於家寨的大火,再想想侯繼祖夫婦進京時爲釣珍瓏調動的京郊大營。這個問題深想下去,無涯很想問許德昭一句,你一個禮部尚書,一個國舅,想控制兵部做什麼?
無涯沒有問。他擡頭望着許德昭,眼神只有淡淡的憂傷:“采女三百,皆舉國各地的佳麗。如果遇到了可心的女子,也非立阮侍郎之女爲後不可嗎?朕許她妃位如何?”
語氣甚至透出絲絲哀求之意。但是皇帝仍然還是牴觸自己相的皇后。許德昭心裡有些鄙夷年輕的皇帝。不過是明白自己權力不夠,這才放低姿態軟求。立後這種大事能隨意答應他嗎?幼稚!
他以長輩的口吻勸道:“天子事乃國事。皇若有喜歡的女人,四妃……許不了,可封嬪,多加寵愛便是。”
原來除了皇后,連八妃的位置都已經早早幫他定下了。無涯真想大笑三聲。真真欺他軟弱無能嗎?
許久,無涯纔將激盪的心情撫平,輕聲答道:“好。容朕考慮。”
許德昭如願以償:“臣,告退。”
行禮,轉身,出殿。腳步輕快。
無涯正襟端坐望着他的背影,脣角隱約有笑容浮現。靜美如蘭,散發着絲絲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