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在銅盆裡的桐油幽幽燃着。光影在獄閃爍不定。鐵青色的石牆,深褐色的柵欄,黴爛的草蓆是詔獄的標配。只有幾間層的牢房在高處開着不足盈尺的孔洞,依稀能透進一點光線。這已是錦衣衛詔獄最好的待遇了。
許德昭正癡癡盯着小光孔外露出的半勾銀月出神。外頭掛在腰間的鑰匙發出的撞碰聲離他越來越近。他慢慢回過了頭。
一襲明黃的衣裳映入了眼簾。在這陰暗晦氣的大牢,衣襟精繡的五彩金龍像突破烏雲的太陽,燦爛得刺痛了許德昭的雙眼。
無涯親自拎着一隻食盒站在了柵欄外:“舅舅。”
一聲舅舅令許德昭目呲欲裂,鬍鬚顫抖:“舅舅?你還知道老夫是你的親舅舅?!先帝駕崩,你才十歲。黃口小兒,深宮弱婦。是我,是你的親舅舅爲你撐起了一片天!是老夫按下了你那些王叔的心思,扶你坐穩了帝位!皇帝。你對得起老夫嗎?!”
“朕能有今天,心裡不時不感激着舅舅。”無涯放下食盒,長揖首,“若無舅舅扶持,當年無涯年幼,未必能坐穩江山。這一禮,舅舅受之無愧。”
“哼!”許德昭拂袖。他做了多少,有多麼辛苦,輕輕一揖首想抹殺了他的功勞?
無涯站直,靜美如蓮的臉驟然閃過一絲隱怒:“指使張仕釗勾結韃子圍邊關殺薛神將夫婦,害死將士近萬,百姓數千。走私違禁,結黨營私,買賣官爵,你無罪嗎?!”
許德昭冷笑出聲:“皇。若無臣除去擁兵自重的薛神將,連根剷除陳氏一脈。您的皇位真坐得穩嗎?陳氏一定會找到陳皇后之子擁立他登基。以陳氏在朝的力量,你以爲他們做不到嗎?甚至那個被他們找來的皇子是假的,也照樣能奪走你的帝位。你替薛神將報不平,替邊關將士百姓抱不平。你以爲得來順暢的皇位,卻是你親舅舅用染滿鮮血的手扶持你坐去的!”
無涯閉了閉眼,再睜開,一片清明:“朕四歲時被立爲太子,十歲登基。自啓蒙之日起刻苦學習,從無一天懈怠。登基之後兢兢業業,勤學政務。朕不求開疆裂土,只求治下百姓安居樂業,世事太平。朕問心無愧。父皇臨終時知曉當年真相,也無從廢朕太子之位的想法。算陳後之子被找到,空有身份,他拿什麼和朕?朕並不懼之。自從知曉陳皇后死後產下一子,父皇留有遺詔。朕痛苦反側,難以入眠。不惜火燒御書樓,爲的是能遮掩舊事,對得起母后和舅舅從小到大對朕的照拂。朕親政三年來,對舅舅苦苦隱忍,百般退讓。可是舅舅您呢?囂張跋扈,目無君主!天底下沒有能容忍朝臣篡權之皇帝。縱然如此,若舅舅肯辭官歸隱。朕仍保舅舅一家富貴平安。”
讓他辭官歸隱?讓他回老家當個土財主?讓他受盡世人嘲笑?許德昭怒極:“皇,要殺便殺,想要折辱老夫,恕難從命!”
這是在折辱他?他是舅舅,也是臣子。他蔑視皇帝,逾矩犯時,可知一個帝王心裡的屈辱?無涯轉身離開:“舅舅既然一意孤行,死不悔改。朕無話可說。”
賜他全屍?太后尚在,皇帝敢殺他?!許德昭正驚愕時,龔鐵親帶着人捧着個托盤進來。盤放着匕首白綾與毒酒。
皇帝離開,龔鐵對許德昭並無多少客氣,板着臉道:“承恩公選一樣吧。”
“不,不。”許德昭搖着頭,突然衝至柵欄旁,朝着遠去的無涯大喊,“皇,你不能殺老夫!你如何面對太后!如何面對與你一起長大的三郎!”
無涯腳步微滯,又堅定地邁了出去。
慈寧宮宮門緊閉,將六月的明媚悉數關在了外頭。
“皇。太后娘娘說身體不適……”
聽得太多次這樣的藉口。無涯邁步前,不顧緊跟在身邊滿臉惶恐的宮人,用力推開了宮門。
一道道門被他用力推開。層層帷帳被他用力扯開。陽光直射進太后寢殿深處,照在許太后身。
她沒有梳頭,任由夾雜着白髮的青絲披在肩頭。
陽光的刺目讓她擡起胳膊用寬大的袍袖擋住了自己的臉:“你殺了你舅舅,你流放了你的外祖母舅母表兄弟,你來看哀家死了沒有是嗎?!”
帶着怨恨的聲音直刺入無涯心裡。他生平第一次站在母后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癱坐在地毯的她。
絲絲斑白的頭髮讓無涯偏開了臉。
“這是朕最後一次見您了。”無涯木然地說道。
許太后愕然擡頭看了過去。
“從小到大,您待朕如珠如寶,寵愛有加。朕從前聽聞皇家無親情,帝王無父子。朕一直竊喜,朕與母后尚如民間母子般親呢。朕覺得歡喜幸福。”無涯望着案几插好的花,從取出了一枝,“前朝後宮本是一體。若無母后撐腰,舅舅能籠絡這麼多朝臣,插手朝綱,肆意賣官鬻爵?承恩公不過禮部尚書之職,卻能收三十萬兩銀子賣一個入閣的名額!三十萬兩!朝廷一年稅收才六百多萬兩!他賣掉的官位值三百多萬兩!許氏一脈的官員供狀觸目驚心!他不該殺嗎?但朕仍許他辭官歸隱,保許氏一門富貴。舅舅拒絕了。呵呵,母后,您的親兄朕的舅舅說讓他辭官是折辱他。他姓許!是外戚!當這江山也姓了許嗎?!朕還不夠寬容?不夠體恤感恩?朕是您的兒子,爲何不見您因承恩公篡權而斥責他?”
許太后張了張嘴,從地站了起來:“你當年那麼小,幾位皇叔虎視眈眈……”
“他扶持有功,朕該任由他篡權,做個傀儡皇帝嗎?!”無涯打斷了太后的話。
他痛心地望着她:“一個月以來,您用身體不適爲由不見朕。以爲朕會像從前一樣認錯求懇?母后,您已經不是許家女,是皇家媳!是太后!”
許太后掩面痛哭。
無涯輕嘆,緩緩轉身。
突然,許太后想起無涯剛說過的話,她嘶聲叫道:“因爲你舅舅,你再不見母后了?”
“不是因爲舅舅。”無涯停住腳步,回頭看她,“不,母后,不要說穆瀾。”
這個名字哪怕這樣說出來,無涯的心都掠過一絲酸澀。他輕輕搖頭,彷彿這樣能將那個眉如新葉,眼若秋水,笑起來能讓他的心化掉的女子從腦搖晃出去:“不是因爲她。朕再喜歡她,也不至於爲博她歡心不顧自己的親孃。當年沒有母后,朕成不了嫡皇子,甚至當不成太子,坐不了皇位。朕都明白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他人眼母后心狠手辣,朕心卻是一片拳拳愛子之心。”
“爲什麼?爲什麼?無涯,你不是與母后最親?最喜歡來母后這裡用飯,陪母后插花……”許太后的心被無涯一番話說得酸楚難當,眼淚涔涔落下。
“爲了父皇。”無涯紅了眼睛,“自無涯懂事起,父皇身體不好。他病得再難受,也不忘抱着無涯教導。父皇真是因爲池起良那碗回春湯過世的嗎?素公公爲何死都不肯說出真相?爲何他還能活着?母后,您告訴我。我知道,您都是爲了我,爲了我能順利登基。可他也是我的父皇!”
許太后張了張嘴,眼淚斷線珠子般往下掉:“池起良不在陛下身邊,匆匆離宮。譚誠覺得有異前來告訴哀家。趕到乾清宮時,你父皇已知了當年皇后產子真相,罵哀家毒婦,說池起良已攜詔書歸家。他要廢了哀家。你還那麼小,幾位皇叔的兒子正值盛年。廢了哀家,你孤零零一個小兒如何坐得穩皇位?哀家求你父皇重新詔書。他昏了過去。哀家求素公公,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他熬了碗回春湯。你父皇有了片刻清醒,卻不住痛罵哀家。道若非看在你的份,定要殺了哀家。迴光返照之後,你父皇便薨了。”
穆瀾的臉不知爲何突然在無涯腦出現。她六歲那天的記憶那般慘烈。至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那碗回春湯根本不是她父親熬製的。
“我對不住她。”無涯喃喃說着,腳步沉重出了慈寧宮。
“無涯!”許太后跌跌撞撞奔了出去。她倚在寢宮門口,看着無涯垂着手走在烈陽下。那陽光那般烈,像雪光一樣灑在他身。令他的身影無限蕭瑟。許太后倚着宮門滑坐在門口,突然後悔起來。她突然想回到那個夜晚,讓穆瀾一槍刺死自己。或許,她的兒子不會這般傷心絕望。
偏殿的迴廊處,薛錦煙遠遠看着這一幕,嬌美的臉沒有絲毫表情。
一名女官低着頭來到她身邊:“殿下久等了。”
薛錦菸嘴脣微翹,偷瞥了她一眼,將手伸了過去:“太后娘娘既然身體不適,本宮不去打擾了。走吧。”
公主的鸞轎緩慢地離了慈寧宮,往宮門行去。轎傳來薛錦煙低低的笑聲:“不殺也好。不值得髒了你的手。穆瀾,你真的不想再見皇一面?”
“不用見了。我放過他母親。他也放過我。這樣罷。”
“那你以後還會來京城嗎?”
“公主尋得如意郎君出嫁時,穆瀾定有厚禮奉。”
離珠江入海口不遠的一處荒涼的港灣,山崖包圍掩映下停靠着一艘高大的樓船。
林一川在甲板焦急地張望着。
燕聲手搭着涼棚跟在他身後遠眺。手終於搭得累了,他不知從哪摸了把蒲扇遮在了頭頂:“公子,穆瀾肯定不會來了!都等了三天又三天了!咱們走吧!被水軍發現麻煩了。”
“她憑什麼不來?”林一川被初升的朝陽刺痛了眼睛,一把扯過燕聲的蒲扇擋在頭頂。
“憑什麼?憑不喜歡你唄!”燕聲嘟囔道。
林一川回頭狠狠瞪他:“你說什麼?”
“我,我……少爺你看來了條小船!不會是水軍的哨子吧?”燕聲指着遠處喊了起來。
林一川定晴一看,興奮得直搓手:“快快,趕緊叫姑娘們……不,姨娘們全部出來!”
小船駛得近了,船的穆家班的人張大了嘴巴仰起脖子看着眼前這艘巨大的樓船。
船頭,數十位衣着豔麗的女子簇擁着林一川也好地望着下面的小舢板。
小船落下的帆突然坐起來一位少年,嚇得女子們一跳。
林一川見到穆瀾,雙臂一張,左右各攬了一個入懷:“海有風暴,這才耽擱了幾天。你們倒是運氣好,馬要開船了,正巧趕了。”
說罷理也不理穆瀾,左擁右抱進去了。
“嘶!”穆瀾發出一聲牙痛似的吸氣聲,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眼睛。
“別嘶別揉啦。”燕聲扇着蒲扇,大搖大擺地從她面前走過,“甭以爲除了你我家少爺不喜歡別的女人似的!”
穆瀾怔住了。她搓了搓下巴,朝主僕二人離開的方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轉頭招呼穆家班的人扛行李船。
朝陽初升,照得海面一片金光燦爛。
穆瀾順着桅杆爬到了頂,望着波瀾壯闊的大海,想着從此天高雲闊心情萬般舒暢,禁不住大喊出聲:“哦哦啊啊啊……”
艙房裡主僕二人擠在門縫往外瞧。
“她發什麼癲?”
燕聲悄聲說道:“大概是被姨娘們刺激着了。”
林一川大爲興奮:“啓航!下個碼頭靠岸時再買些水靈點來!”
“山有盡,海……無涯!”前面的話低聲呢喃,最後兩字卻用盡了力氣喊了出來。
桅杆傳來穆瀾的高呼聲。林一川身體僵住,砰地拉開了艙門,仰頭大罵:“鬼叫什麼?再喊船資翻倍!”
穆瀾一個倒掛金勾,晃盪着對他扮了個怪臉。
林一川忍俊不禁,縱身躍到她身邊坐下。
樓船朝着南方破浪前行。
(正完結)
(關於譚弈身世林一川心情等在番外。應出版商要求,番外會在出版後才能放出來了。見諒。)
第六卷 番外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