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涯繼續說道:“我查過了。當年會試試題的確泄漏了出去。先帝寬厚,你父親時任河南道監察御史,負責監管試題,因而被貶去了官職。賜死的只有拿試題謀私利的原國子監祭酒和買試題的監生。”
“不可能!”穆瀾下意識的出聲反對。老頭兒不會騙她。父親臨終前那晚醉酒時說的話,母親一個字都沒有忘記。
她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母親告訴她:“你爹比我高半頭,桌子上搭了把椅子站上去,他把脖子伸進繩圈,那腳尖堪堪能點到椅子。他那細瘦胳膊得費多大勁才能把自個兒的脖子伸進繩圈哪?說他跳起來把脖子伸進繩圈的吧,一個沒跳準,椅子就蹬掉了,那動靜哪能不驚動家裡人?”
母親說仵作匆匆填了屍格。她覺得蹊蹺抱着她逃了。路上住的客棧莫名起了火。母親抱着幼小的她去投奔外祖父。
“全死了。就那年冬天,我帶你偷偷回孃家。一場大火把整條街都燒沒了。瀾兒,娘不傻。哪有這麼巧的事?這是有人察覺到你爹找到線索,要斬草除根!“
父親的自盡和外祖家被燒成白地,難道這些都是假的嗎?
母親改名換姓行走江湖賣藝,她辛苦扮成男人學文習武,難道都是一個笑話?穆瀾搖頭:“我不信!”
“我令錦衣衛查辦。五年前當初辦案的仵作已經過世了。大理寺辦理此案的官員也病死了。沒有人證。從卷宗上看,一如我所說。”
她看過大理寺的案宗。老頭兒親手給她的案宗,從大理寺抄錄來的。卷宗如有漏洞,她還用得着冒死進國子監找證據?
還有母親說過的那令她印象深刻之極的高高房樑,父親上吊用的短繩子。
她已經在御書樓裡發現了陳瀚方古怪的拆書釘書。還有首輔胡牧山令禁軍百戶偷換書籍。國子監御書樓一定有問題。
“那份卷宗的抄錄本,我也看過。”穆瀾堅持着,“卷宗自然沒有任何漏洞。只有我母親聽到父親臨去前一晚醉酒時的話。我師父和母親都說我爹絕非自盡!”
無涯輕嘆道:“我查了先帝的《起居注》。裡面記錄了當年科舉弊案爆發時父皇的一言一行。其中有句話:‘杜卿酒後失言,聽者有意,無罪卻有過。念卿聲名,卿以病辭官吧。’當年出題的人是你師父杜之仙。他與原國子監祭酒是好友,酒後失言,泄漏了試題。父皇不忍苛責,掩下了此事。你父親的確是冤枉的。爲了杜之仙的名聲,只能讓他背了黑鍋,貶去了官職。如果真是供奉於孔廟中的試題被泄漏。依律邱明堂當斬。”
他的話讓穆瀾的臉瞬間白了。她睜着眼睛看着無涯,心裡已經信了。那是皇帝的《起居注》,不是隨便亂記的。《起居注》裡記下的是,科舉弊案後,先帝召見杜之仙時對他說的話。
無意中泄題的是師父杜之仙。聽到試題的原國子監祭酒拿去賣給了監生。然後案發。父親給師父背了黑鍋,被貶了官。當年師父是文淵閣大學士,父親只是小小的六品監察御史。先帝想保護杜之仙,貶了監察御史的官並不算得什麼。
可是,老頭兒從來沒給她說過這件事情。
不僅沒有說過,還一個個給她分析,誰從科舉弊案中得到了好處,誰就是幕後的黑手。他列出了升任祭酒的陳瀚方,升任禮部尚書的許德昭。新任內閣首輔的胡牧山。借弊案打壓官員,剪除異已的東廠。
當時她苦笑。一個來頭比一個大。哪個最容易下手?
老頭兒說,國子監祭酒陳瀚方。
母親後來說起那晚聽到父親的醉話,國子監御書樓有試題沒被泄漏的證據。和杜之仙的建議不謀而合。
於是,她進了國子監。
穆瀾想起了一個問題:“是我師父求你讓我蔭恩進國子監。還是你愛烏及屋賜我監生資格?”
無涯坦白地告訴她:“當初我微服去揚州,目的是拜訪杜之仙。他請我照顧他唯一的關門弟子。讓你進國子監。”
一道酸意直衝進穆瀾眼底。她死死地忍住了。
老頭兒知道自己要死了。求林家庇護她。求皇帝照顧她。他臨死前都還在陽光下爲她縫製衣裳。他這樣關心她,他卻眼睜睜看着她冒着被人發現女扮男裝的危險進國子監。
他爲什麼要在父親的案情上瞞着她?爲什麼要將她推進國子監?
如果無涯說的一切,先帝《起居注》裡寫的是真事。那麼,誰會去害死無辜的父親?誰會追殺她們母女?誰會把外祖家都燒成了白地?
穆瀾整個人都亂了。她語無論次地說着腦子裡深刻下來的那些事。
“房樑那樣高。他上吊的繩子不夠長。”
因而母親堅信父親不是自盡。
“母親記得那樣清楚。她甚至記得那晚爲了安慰貶官的父親,親手做的菜。”穆瀾喃喃回憶着,“一道醬肉絲,一道回鍋肉,一盤熗炒白菘,一碟油煎花生米。母親還特意去買了壇劍南燒春。因爲父親是四川人,愛喝家鄉酒。”
因爲穆瀾,無涯不僅查了先帝《起居注》,順道把邱明堂的祖宗八代都查了。他皺起了眉:“你母親真是這樣說的?”
穆瀾有些木然地點了點頭。
“你父親祖籍四川成都。三歲時隨父母遷居河北大名府。後父母雙亡。至死未再入蜀。”
聰明如穆瀾頓時明白了無涯的言下之意。一個三歲時離開蜀地遷居到北方的人,怎麼可能愛吃蜀地的菜愛喝蜀地的酒。
母親在騙她。
師父也在騙她。
爲什麼?
無涯誠懇地說道:“穆瀾,國子監裡沒有你父親說的那種證據。你女扮男裝,萬一被人發現……我很擔心。你先離開國子監。耐心等我。”
等我收回皇權。等我爲你恢復姓氏。等我風光娶你。
可是穆瀾哪有心情去體會他眼裡的深情。她失魂落魄地看着湖面上飄蕩的花燈,往事瘋狂地涌進她腦中。
“我要回家。”她喃喃說道,“我要回去問母親。我要問問她。”
對,她要當面問母親,究竟是不是在騙她。爲什麼要騙她。爲什麼要她冒着砍頭的危險女扮男裝進國子監。
“借我一匹馬。我要最快的馬!”穆瀾提高了聲量,清亮的眼裡燃着兩團火焰。
無涯憐惜地望着她,朝暗處打了個手勢。
秦剛親自過來了。
“把茶花給穆公子。”
這匹馬本來就是想帶來送她的。白色的茶花被牽了過來,溫順地站在穆瀾面前。穆瀾翻身上了馬。黑色這樣濃,讓她看不清方向。
“那面錦衣衛的腰牌還在嗎?”
穆瀾明白無涯的意思。有事就拿着腰牌去宮門禁軍找秦剛。他眼裡的關切這樣濃,濃到穆瀾不想再看:“我會弄清楚這件事。總之……謝謝你。”
白馬載着她像一道光消失在夜色中。
杜之仙騙了穆瀾。也許他不好開口,去世前借這件事,讓穆瀾去發現真相。
可是穆瀾的母親爲什麼也要騙她?
難道他們不知道女扮男裝進國子監被發現的危險?他們爲什麼要把穆瀾推進險地?
無涯悵然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知爲何,他心裡總有些不安:“秦剛,你令人保護穆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