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衙距離鎮南王府並不遠,同在南北大街之上,以石板鋪就的道路也十分寬敞和平坦,但是馬紹覺得這條路是如此艱難,而心中更是充滿苦澀,而自己卻又非得走下去。昨日,他接受了張庭的獻計,一邊以行省的名義發佈通告‘安民’,重金徵募勇士,點集城中丁壯,徵收糧食;一邊前去鎮南王府請脫歡‘出山’,主持守城大計。
馬紹對於此行其實從心裡來說是十分不情願的,既有對時局的失望,也有對朝廷的不滿。他作爲經歷過金蒙交替的北方漢人,起初也是希望能在政權更迭之際,實現每一個士人都有的安天下的願望。在應詔出仕後,他即刻滿懷激情的投入了重新構建新秩序的工作中,但很快便覺得現實與理想之間存在着十分大的差距。
馬紹作爲一個在女真人統制的王朝下出生,又作爲受到遊牧民族文化影響和儒家文化教育的漢人,清楚歷次北方少數遊牧民族政權建立之後,都開始由劫掠改爲統治,陸續將政治中心從原屬地改爲漢地。北魏遷都、遼定五京等都是爲了達到統治漢地的目的而進行,高層中已不再是把漢地作爲劫掠目標,而是實實在在作爲自身的統治地區。
可是遊牧民族政權首先都要面臨一個問題——接不接受漢化。接受漢化多了,就會完全被漢文化併吞。接受的少了,就會國力衰弱且不得民心。在經歷五胡亂華那些少數民族國家亡國教訓之後,遼金都在這一問題上採取中立政策,都採取兩套制度,即所謂‘南北面官’,
也就是漢地漢人用漢法漢制,本族則用本族制。後期多取向統一爲漢制,行政機構和法律典籍都陸續漢化,實行科舉制度、任用漢人官員、學習漢字等等,漸漸開始由少數民族政權轉化爲漢民族政權。而讓馬紹遺憾的是蒙古人就完完全全拋棄這一套,終其一朝實行‘草原根本制’,蒙古人仍將政治中心設在和林,大都不過是政府所在地,從本心拒絕完全接受漢化。
如此一來就不免產生矛盾,蒙古人在草原實行牲畜抽分法,建立驛站,任命嫩突兀赤擔當草原生產官員。每年大量將各地所得輸送到草原,對留在草原的蒙古人實行補貼,遇災則實行賑濟。整個帝國都是爲了向草原輸血而存在,中央設立大量機構專門處理草原事物。
其中雖有些改變,仿照中原政權設立了政府部門和官職及相關制度,但投下制度、斡脫制度等蒙古舊制和達魯花赤等蒙古舊官都大量保留,這在維繫原有的大蒙古帝國是起到了積極作用,加強了對原帝國各處的統治力度,卻對元朝統治地帶起到消極作用。
草原本位的制度直接影響到元朝的施政方針,其始終只是將各個地方視爲征服劫掠地區,而不是統治吸收地區。尤其是實行戶等制,以資產劃分居民等級以收賦稅;又實行諸色戶計按職業、信仰等劃分若干種。還按人種劃分成蒙古、色母、北人、南人四等。這種歧視制度使高層的蒙古諸王驕奢淫逸,擁兵自重。底層漢人生不如死,形同奴隸。
如此制度導致各族間社會流動幾乎斷絕,雖然以蒙古人爲主導,但色目人可以充當副手。南北漢人卻不行。原本漢人可以通過科舉制度向上進取,可朝廷只是將將儒家當做宗教如佛道一般對待,孔子的地位雖然有所上升,但儒生地位實際上大大下降。他們被單獨列籍造冊,與和尚、道士一樣要在專門地方居住生活,入學等同入教,甚至在一段時間還禁止世俗人成爲儒生。
馬紹和一些朝中大儒對此以爲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還是蒙古人對於漢儒思想的不理解,並沒有像其它朝代一樣‘以儒爲尊’。蒙古各部原先信奉的是薩滿教長生天,鐵木真時期全真道長丘處機七十四歲高齡遠赴西域勸說止殺爲善,也造就了早期道教在元朝佔據主導地位的全盛時期。
此後又有乃真後信奉佛教,隨後引發佛道辯經,德勝的佛教成爲蒙元主流,一度甚迫使得道之人改信佛教,並焚燒道教經典。後來佛教內部有發生紅黃教爭,高層牽扯進教派衝突當中。結果就是思想極其混亂,政治爭鬥往往牽扯上教派爭鬥。而隨着蒙古西征和絲綢之路的重新打開,大量中亞和阿拉伯人又帶進來***教,景教、拜火教、東正教、猶太教、摩尼教、溼婆教都大量傳播。
如此雖然形成了百教齊聚的盛景,可因爲教派管理的卻依然是一片混亂,導致思想的混亂。在官員選拔上實行官吏互通、怯薛入朝政策,蒙古人和色目人充當卻薛軍,可以依靠皇帝信賴協助處理朝政而進入中央官員任命名單。底層的吏員地位和官員平等,熟悉公務之後可以調任官員,吏員上升空間加大。
前者依靠血緣和裙帶關係,後者以考試務處理經驗累積,這都是儒生不具備的優勢。使得官員大多數沒有接受傳統儒家教育,思想上很難有所覺悟。漢地所秉承的天下爲公思想的官員中並沒有多少影響力,間接造成官員素質的下降。
在開國後雖然開科取士的呼聲很高,卻沒有執行一次,士人只能通過引薦才能入仕,幾乎完全阻斷了他們晉身的渠道,少數以補吏和任教官入仕的也僅僅停留在底層。馬紹十分明白待開國時期佔據文臣地位的漢人死光和致仕之後,朝廷中便難有漢人官員參與其中。而儒家致仕之途斷開,大量人才囤積在地方豪強當中,間接造成人才流失,卻會使地方勢力做大,與朝廷分庭抗禮等諸多弊端。
漢人官員也曾藉助忽必烈對漢官的信任試圖改變這種狀況,但是無論如何努力也難以獲得完全的信任,就是得到忽必烈信任,授予領導消滅宋朝殘餘勢力的張弘範,也就是張庭口中所謂的主公。也皆非其是漢軍世侯出身,爲滅金滅宋立下大功的原因,更多的是因爲其也曾入怯薛軍爲質,贏得了忽必烈的信任和賞識。
漢官們的努力失敗後,他們便有轉而對那些親近漢人的皇子和異族官員施加影響,試圖通過曲線來施加影響,實現漢化的目標,卻一次次敗在了宗王勢力的手下,在爭鬥中不少人或被殺,或被罷黜。即便是完整接受漢儒教育的真金繼位後,蜜月期也不過持續了短短的數月,便再次不得不將他們冷落,許多漢官離開中樞,而自己也被迫出京任職,局勢對他們而言更爲惡劣……
“右丞,鎮南王府到了!”
“哦!”侍衛的提醒打斷了馬紹的沉思,他擡頭看看其實距離王府大門還有五十步,但是他必須下馬走過去以示敬重。心中雖然對這些蒙古人學習這些‘陋習’很快,卻對那些精華棄如敝履十分不屑,可他也不得不在道旁的下馬石上離鐙下馬,徒步前行。
鎮南王府佔地很廣,幾乎佔據了這條揚州最爲繁華主街的一半,足有百十畝地,雖然聽着不大,但是這裡可是寸土寸金的揚州主城。據傳聞當今大汗真金爲了安置這位難弟不僅將這塊寶地賞賜給他,還驅逐了周邊的住戶,賜下重金予以修繕,根本不顧原住戶們的死活,還將這些人撥爲其的丁戶。
而脫歡所得不僅僅是這些,他還獲得了揚州鹽業的經營權,僅僅兩年時間便重新恢復了元氣,還在沿江購置了許多土地,可以說從揚州南至開封、東至海口、西至襄樊皆有其產業。平日裡府門前各地鹽商雲集,只爲能其手中獲得些鹽引,想要求見一面,真是如比登天,一個門子收錢都能收的手軟,可見其從中獲利多少了。
對於這種藉助皇家身份和特權獲得利益的行爲,在官場廝混多年的馬紹雖然早已見怪不怪了,可他來到揚州多時卻從來沒有登門拜訪過,除了不願落下趨炎附勢的名聲外,內心中也是不恥與這些人爲伍,厭惡其吃相太過難看,甚至不屑於遮掩一二,簡直與強搶無異。
近日由於宋軍圍城,商路斷絕,鎮南王府也冷清下來,馬紹一行人行至府門前,自有親隨上前叫門,遞上名帖,當然也少不了破些財。門子雖然對所得有些不滿,可能也礙於其身份,加上是非常時期,也只是皺皺眉便進去通報。等了約一炷香的功夫,門子打開側門讓馬紹等人進府,當然隨身的刀劍等利器都要暫時被保管。
馬紹心中有事,無暇計較這些小事,更無心欣賞富麗堂皇王府,而是隨着王府的屬官繞過大殿向後殿走去。其實說是後殿,其實就是幾頂碩大的宮帳,對此他已是免疫。這些蒙古人雖然已經進入中原多年,但是不知是出於不忘本的心理,還是習慣使然,平日都是生活在帳篷中,就連忽必烈也是在後宮中搭起了帳篷。
“參見鎮南王殿下!”馬紹在通報之後進入帳篷,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可他目不斜視地向上施禮道。
“馬右丞請坐,不必拘禮!”脫歡擺擺手讓其起身,指指自己下手讓其坐下。
“謝殿下!”馬紹這才擡頭看看這位鎮南王,其不過三十歲上下的年紀,身材壯碩,頗有大汗忽必烈的模樣,可正是壯年的年歲臉上卻有衰老之相,他慵懶的斜靠在毯子上,身前的矮几上擺放着酒肉,顯然這位大早晨起來就喝上了。掃視下帳內,除了幾位侍者和在旁烹飪的廚子及兩位屬官再無其他人,他挨着其下手的矮几坐下,隨後便有侍者送上酒肉。
“殿下可還安好!”馬紹坐下後再度寒暄道。
“我一個閒散親王,有何不好的,若是沒有城外的小賊只會更好!”脫歡喝口酒,又挑起塊肉吃下笑笑道。
“殿下似乎對南朝僞帝也是十分厭惡了!”馬紹知道其口中的小賊就是南朝的小皇帝,且言語中帶着憎惡,便隨着說道。
“哼,我與其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沒有其,本王又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說起南朝小皇帝,脫歡便打開了話匣子,想想自己與其真是對冤家,自從他受封鎮南王到了江南,小賊也逃脫了追殺到了瓊州,兩人便開始了說不完的恩怨。
幾次對瓊州征討失敗,自己被其從靜江趕到了鄂州,又被從鄂州趕到了揚州,現在躲到了揚州,其有追到了這裡。這期間自己從大汗最寵愛,有可能繼承汗位的皇子,被罰禁止進京覲見,又丟失了封地,爲皇兄冷落,成了一個幾無權勢的閒散親王,與當初手握十數萬大軍,管理着半壁河山相較可謂是無比的淒涼。
“殿下,時過境遷,往事還需放下過去,勿要耿耿於懷了!”馬紹聽着脫歡喋喋不休的說着自己與南朝小皇帝糾葛多年的仇恨,又眼見其又喝了幾碗酒,已經有了幾分醺意,而自己正事還未說,便出言打斷道。
“是啊,往事已成雲煙,說它作甚!”脫歡臉上露出絲苦笑,暗道自己今天是怎麼了,與個外人說這些,喝了口酒坐直身子道,“馬右丞來揚州多時從未來過本王府上,今日登門必有要事,儘可言說,本王自會盡力!”
“殿下,可知當下局勢?”馬紹見脫歡在瞬間彷彿換了一個人一般,眼露精光,顯現出了一個王者的威嚴,再無剛纔的慵懶之相,向其拱拱手直言問道。
“本王雖然不再過問朝中的事務,但對眼前的事情還是知道一二的。”脫歡嘴角撇了撇,露出些不屑之意道,“當下南軍犯境,我軍屢戰不利,折損甚重,而援軍卻遲遲不至。拔都那廝大敗之後稱病不出,餘者各有心思,南軍卻欲收緊包圍作勢攻城!”
“殿下不在局中,卻心如明鏡,下官欽佩!”馬紹聽罷心中暗喜,這位鎮南王非是傳言那樣只是貪財好色,再施禮道,“當前揚州危機,下官想請殿下主持大局,固守城池,擊敗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