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傑告了病假,連日躲在家中,閉門不出,謝絕一切來客。秦英也很快辭去錦衣衛的職務,不知去向。
秦家很明顯是出現了重大變故,但因秦家關門閉戶,連奴才都不放出去一個,便是在後頭一帶聚居的奴僕都被主家嚴令謝客,各個都好像高門大戶家的小姐一般足不出戶了。
就連秦芳、秦蓉聞訊要回孃家,都被拒之門外。那門戶嚴謹得好像如臨大敵似的。好像在特地昭告天下,秦家出了什麼大事。
不久,一身傷才養了半好的蘇姨娘,被送去了莊子上。秦家對外說是蘇姨娘病了一場,送到安靜之處調養去了。唯有秦家衆妻妾心知肚明,秦明傑是換了個地方讓蘇姨娘受罪去了。蘇姨娘的下場,應當是在莊子上被人凌虐折磨致死。
又不久,秦明傑在秋闈在即之時,上書請求辭官。聖上挽留一番後,準秦明傑致仕。
楊雁回覺得這實在不像是秦明傑的做派。就算髮現嘔心瀝血大力栽培的兒子,竟不是他的骨肉,將蘇慧男打個臭死再慢慢折磨也就是了。爲這個便連仕途也不要了,他還沒那個覺悟。所以,這只是秦明傑以退爲進的策略。在秦家的醜事一朝捂不住傳出去之前,秦明傑自己先告病致仕,如此,朝堂風波便波及不到他身上。朝中的老狐狸們,很快便會將他丟在一旁,去對付別的政敵。待尋了合適的機會,秦明傑大可以再尋機殺回去,重新復職。要知道,他與威遠侯府霍家,津門黃氏一族,以及內閣的某幾位閣臣之間,可是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秦家這突如其來的一場大變故,自然引得旁人猜測。衆人打聽來打聽去,卻也只打聽出兩個消息————或許當初春姨娘是被冤枉的,做錯事的也許真是秦英。那個蘇姨娘也是狠毒,後來竟然還加害秦太太的一雙兒女。她母子兩個有此下場,也是活該。
衆人都說,家裡出了這種醜事,大約秦尚書恁般厚臉皮,也架不住人前人後被人指指點點,所以才致仕了。
楊雁回聞訊,無言冷笑。倒是遮得好醜,放出去的消息,反正都是早已遮不住的,能遮的,全遮着呢。也不知這醜能遮到幾時。須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至於文父,因他口供與絲柳不符,被丘城縣知縣動刑逼供,文父只得承認偷竊。後被下獄沒幾日,便病死在獄中。文正龍因隱瞞贓物,故殺子孫,被杖八十,徒三年。死在了發配的路上。絲柳大仇得報後,狂笑病逝,被莊秀雲一具薄棺材葬了。文家的小廝跑了,文母變得瘋瘋癲癲,鎮日裡沿街乞討,說些瘋話,或哼唱些小曲。
莊秀雲卻是對楊雁回一聲嘆息,道:“我本意只是想讓文家再沒辦法纏着我,倒也沒想讓他們落得這麼悽慘的下場。那首飾,我不該那麼輕易送到秦家去。我應當再好好想想後果的。其實當初只讓絲柳去告他們,也就罷了。”
楊雁回便勸她道:“他們差點害死你,又凌虐小妾,父子聚麋,再後來,已是喪心病狂到連自己的骨肉都不管。那文父竟然還膽大包天,與高官家的小妾通姦。樁樁件件,如今也都算抵命了。當初若只有絲柳告文家,能不能告贏還兩說,便是告贏了,倘若文正龍回來後,依舊來纏着你,該如何是好?再說,是我攛掇姐姐這麼幹的。姐姐如果心裡不舒服,便只想着,這是我的主意,你只是被我支使做事罷了!”她比莊秀雲心硬多了,纔不會覺得文家的死,她需要付一星半點責任呢。她覺得那家人就該這麼慘!
距離秋闈越來越近後,京中官宦人家與天下士子,多將精力投入到了秋闈裡。秦家這邊在京中受到的矚目越來越小,門戶這才漸漸放寬鬆了。
一日,葛倩容竟帶了一雙兒女和一衆丫鬟僕婦,來花浴堂泡溫泉。閔氏母女聞訊,都接了出去。葛倩容進得花園裡,四下打量幾眼,這才道:“早該來這裡逛逛了,真是個好地方。”
待將葛倩容送入一間浴室後,崔姨媽並沒跟在裡頭伺候,只是在望花樓上尋了一處清靜之所,與閔氏和楊雁回拉家常。
閔氏讓人上了各色乾果,楊雁回在一旁烹茶,三個人喝茶賞花談天說地,倒也自在愜意。
崔姨媽直感嘆說:“這裡真不錯,我早想着來了,這還是頭一次來。也該叫我們綠萍來看看。”
楊雁回道:“綠萍姐還是這裡的老闆呢。可惜她不但沒機會來瞧一眼,連每年該分的紅利,都讓我們幫她收着。”
幾個人說着說着,便說到了秦家那場風波上去。
崔姨媽對楊雁回道:“你送去的那一匣子首飾,可是惹出大亂子了。起初我們老爺和太太,都疑心你知道了些什麼,故意送來的。他兩個各自俱在暗地裡查過,查出來確是巧合,這才罷了。”
楊雁回笑道:“什麼亂子?我倒不知。只是知道,秦家前些日子出了大事,我還等着姨媽跟我說說呢。”
崔姨媽道:“這事可不能隨便亂說。”
楊雁回卻道:“姨媽不說我也能猜着。想必那秦英,不是秦尚書的兒子吧?那起官司的前前後後,絲柳臨終前,可是都對我和秀雲姐說過的。我一猜便是這麼回事。”
崔姨媽忙道:“鬼丫頭,別亂喊,萬一讓我們老爺知道有人亂嚷嚷此事,保不齊就要想法兒收拾你。人家雖是不當官兒了,朝中可還有人呢。”
楊雁回道:“姨媽,你就告訴我吧,我保證不跟人亂說。你要是不對我說,我日後不幫綠萍姐從侯府出來,叫姨媽自己想法子去。”
崔姨媽笑罵道:“好你個小壞蛋,敢威脅我?!”
楊雁回道:“跟姨媽說個玩笑罷了,姨媽就跟我說說內情吧,便是秦家別的僕婦不知內裡,姨媽也必是知道的。反正蘇慧男與文忠連通姦生了秦英的事,我都猜着了。姨媽也不過是再對我說詳細些罷了。”
崔姨媽這才告訴了楊雁回好些事。原來當年,蘇慧男還是秦明傑外室時,秦明傑每月裡見她有限。漸漸的,蘇慧男便耐不住寂寞,跟每日裡往她院中送柴的文忠連勾搭成奸。只是二人極爲小心,沒有不好的風聲傳出去。連秦明傑買來伺候蘇慧男的兩個丫頭,也被蘇慧男收買了,口風捂得死緊。那兩個笨笨的丫頭在後來跟着蘇慧男進府後,相繼病死了。那時候,蘇慧男每日裡爲她兩個請醫問診,看上去盡了主子的所有本分。可憐那兩個丫頭,真以爲自己生了什麼重病,虧得蘇姨娘日日派人看護,到死都沒出賣了她。
只是那蘇慧男卻也有一件把柄,被文忠連捏在了手裡。原來那文忠連偷偷拿走過蘇慧男一套首飾,遲遲不肯歸還。後來,文忠連算過日子,心知蘇慧男生下的兒子是自己的,爲怕蘇慧男日後在秦家得了勢,反過頭來害他,他只好藏匿了那首飾,威脅蘇慧男,若敢對他不利,自有人會將首飾送到秦明傑面前,並供出二人之間的一切姦情。
蘇慧男起初不得不先忍耐了。心裡只想着,只要這文忠連不來坑害她,便留他一條狗命也無妨。後來蘇慧男果然在秦家得勢,但外頭的事,全是秦明傑在管,不許蘇慧男越界插手到他外邊的事。蘇慧男一個內宅婦人,又不能隨意指使哪個小廝去殺人。萬一那小廝不但沒聽她的,痛快將人殺了,還要再多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所以,蘇慧男便一直忍了下去。時間久了以後,見文忠連並無坑害她的意思,蘇慧男漸漸也就打消了殺他的心思。畢竟那文忠連萬一有個閃失,便真有人將那套首飾送到秦明傑面前,那就糟了。
文忠連好吃懶做,又貪圖過富貴日子,一年裡總要找得勢後的蘇慧男要幾次錢。蘇慧男便在後宅的各種花銷賬目上動手腳,弄一些錢出來給文忠連。幸好文忠連沒染了賭博之類的惡習,日子過得也不甚奢靡,蘇慧男還養得起他。是以,他兩個一直藕斷絲連。
這些都是後來蘇慧男吃打不過,在秦明傑的逼問下交代出來的。
楊雁回聽了這些話,好生奇怪,問道:“那蘇慧男是如何與文忠連暗中聯繫的?”
崔姨媽道:“他們在水月庵偷偷見面的。因一年見不了幾次,所以無人懷疑。”
楊雁回驚道:“水月庵?!”就是蘇慧男常誇那裡靈驗的尼姑庵?她倒是會掩人耳目。
崔姨媽道:“你還小,很多事不曉得。那些和尚、道士、尼姑,多有做忘八的哩。”有的直接做小倌,做妓女!
楊雁回卻道:“姨媽休小看我,這我卻是曉得的。”有些地方官員,也確實是因爲這個原因,所以才矯枉過正,不許婦人上廟燒香。爲的就是怕婦人們有機會與人私通。要楊雁回說,那些當官的管得真寬,連女人去廟裡都管。怎地不管管男人逛窯子?要麼都管,要麼都不管纔好。
這當中,也有些表面上看着是正經寺廟庵堂道觀的,並非藏污納垢之地。但實際上,那些出家的姑子,有許多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若是正經婦人去了,她們便真的用心講經、解籤,若是水性的女人去了,她們便暗中牽線,容這些女人在庵堂與野男人私會。只是楊雁回從未聽說過,水月庵竟也是這種尼姑庵。
崔姨媽笑罵道:“好厚臉的閨女,鬼靈精的,這個你都知道。”
楊雁回卻道:“但那水月庵向來風評甚佳呢。”
崔姨媽道:“可不是麼,不然蘇姨娘也去不得那裡。那是蘇姨娘早先做外室時,便去過那裡。文忠連上了心,便收買了那尼姑庵裡一個姑子。後來那姑子又做了住持,要幫文忠連,便更方便了。文忠連若有事相邀,都是叫那住持進府裡去見蘇姨娘,尋機通知她。蘇慧男去了水月庵,回回都是屏退左右,獨自在那住持房中聽那姑子講經。說是講經,其實是見她的野男人。”
楊雁回道:“那秦尚書放外任的那些年,她們又是如何相見的?莫不是那些年,便不見了吧?我瞧着那文家人賊可惡的,生活雖稱不上奢靡,但也談得上是大手大腳了。一旦沒了錢,定還會找蘇慧男要的。”
崔姨媽道:“後來文忠連嚐到了甜頭,在老爺任上那些年,也是用得這個法子,尋一些表面上風評還算好的尼姑庵做私會的地點。對家裡只說在外做生意,爲了掩人耳目,每回出去,還都帶上文正龍。不過後來到底也沒能瞞住了他家中的老婆。只是那時候,我們老爺已經回京了,文忠連少不得也回京了。”
閔氏和楊雁回皆是連聲驚歎。閔氏道:“乖乖,這女人竟能將這等事體瞞得秦大人絲毫不知,一瞞就是二十年呀。”
崔姨媽道:“當地方官麼,在哪個地方也不過是做那麼一任,便就走了,所以纔好瞞騙一些。況且蘇慧男在後宅又是隻手遮天,誰敢管她!便是賬目有什麼不對,被人瞧出來了,人也只當她是貼孃家的,沒人報與老爺知道。否則怕蘇慧男哭兩嗓子,哄得老爺回心轉意了,回頭再來收拾他們。要不是後來蘇姨娘徹底失勢了,那文忠連還在求蘇姨娘幫襯他們家呢。”
閔氏道:“好可惡的男人,活該他文家遭報應。那蘇姨娘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他們倒真是一對。”
崔姨媽道:“蘇姨娘在事情敗露後還說,她這輩子,除了自家孩子,也就是對文忠連心軟了幾次。每每想着那是她兒子的生父,怕弄死了會報應在孩子身上,又加上被人捏着把柄,所以,雖也生出過幾次弄死文忠連的心思,但也都作罷了。”
三個人唏噓了一陣後,楊雁回又問:“那秦明傑後來就沒處置秦英?還是秦英功夫好,他處置不了?秦英要跑,他也沒轍。”
崔姨媽嘆息道:“我們老爺起先是動了大怒,還打了英大爺幾下子,那孩子倒是也沒敢躲也沒敢還手。後來麼,太太幫着求了求情,老爺念在父子一場,又念他救過太太孃兒幾個,便只是攆出去了事。他兩個說好了,往後都不對外邊提這樁醜事了。”
楊雁回聽完這些爛事,長長伸了個懶腰,起身走到望花樓的美人靠前,卻並不坐下去,只是扶着欄杆,極目遠眺,將幾十畝錦繡爛漫的花海盡收眼底。
前生的愛和恨,都徹底結束了。於她而言,那所有的一切,都彷彿今日坐在這望花樓上聽崔姨媽講述的一個故事罷了。
今世裡的這錦繡人生,纔是真真正正屬於她的!
這一次,終沒枉了她,重往這世上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