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驚覺說錯話,心中慌亂,穩了穩心神後,這才解釋道:“我太着急,都語無倫次了。不是我小姨,是我姨媽。秦太太是我姨媽的主子。我姨媽是她身邊最得力的媽媽了。我和秦太太也是見過的,她是個好人。我過生辰,她還送了我一份大禮。”
俞謹白這才明白過來,他就說嘛,這丫頭什麼時候多了個小姨。據他所知,她母族那邊的親戚,近的只有舅舅一家,還有個比較遠的表姨,是在秦家當差的。
楊雁回又道:“我還是過去瞧瞧。”崔姨媽,還有小姨,都不能有事!
她拿定了主意要去瞧瞧,俞謹白也不能強留,只得與她同去。
朝陽街上火勢兇猛,楊雁回和俞謹白趕到後,並未直接上前,只是先縮在一條小巷裡,悄悄看火場那邊的形勢。
風勢已漸漸小了,但依舊稱得上寒風凜冽。大火還在燃着,許多官差、家丁,附近居民、商鋪店家,都來幫着滅火。秦家整個外院都已燒得差不多了,因是夜裡,縱然火光沖天,可也是濃煙滾滾,是以,內宅的情形瞧得不大清楚,緊鄰秦家的商鋪,也燒去了大半。
朝陽街上並未辦元宵燈會,是以,元宵夜也並不多熱鬧,也沒有商鋪通宵達旦營業,只是應景吊着燈籠。也因而火起後,外頭一時竟無人撲滅。直到火勢兇猛起來,先是被秦家下人看到,紛紛趕來救火,但因撲救不及,火勢依然蔓延,直到遠遠便能瞧見,纔有許多臨近街區的人趕來救火。
秦家現在已亂作一團,許多穿紅着綠,滿頭珠翠的丫鬟僕婦,都不顧體面,奔了出來。不過秦家內宅的女主子們,倒是沒鬧出什麼難堪來。距離火場足夠遠的安全地帶,停着兩輛車,三乘轎,蓋得嚴嚴實實,轎馬四周護着數位媽媽、丫頭。楊雁回看到崔姨媽挎着個包袱,侍立在一乘翠幄小轎前,這才長舒一口氣。
秦明傑人在轎馬外,焦急張望。忽見遠遠的奔來兩個少年,這才面色稍霽。
楊雁回悄悄探頭張望,看到秦英這時候才趕回來,身後還跟着一個模樣十分眼熟的少年。
俞謹白忽然一把拉過楊雁回,問道:“你說秦英抓你,是爲了引我出來?”
楊雁回點頭。
俞謹白似乎是在對楊雁回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道:“那他爲何以前不動你,偏偏選在今日抓了你去?”
楊雁回道:“以前我沒落單呀,他還能光天化日闖到我家去強搶民女?”
俞謹白卻露出似有所悟的樣子:“不對。原來他們兩個竟是認識的。真正要找我的人,其實並非是秦英,而是他身邊的那個。”
楊雁回這才又去細瞧秦英身旁的少年,忽然興奮道:“我認識他,他是穆知縣的兒子。原來竟是他找你麼?”這位穆公子嘴巴毒得很,當初在公堂上,輕巧巧便將文母奚落的無地自容顏面掃地。
俞謹白很不滿:“看起來你很是欣賞他!”
楊雁回斜眼瞄了一眼俞謹白,她欣賞誰,他管得着嗎?
俞謹白看她又只管去瞧穆公子,便道:“雁回妹妹啊,你莫忘了,秦英一直以爲我是你的情郎。此番他抓了你來要挾我,爲的其實是引我見這穆公子。所以,我十分懷疑,秦英已將你我的關係公諸於衆了。至少,也告訴這位知縣公子了!”
楊雁回覺他說得十分有道理,興奮之色盡去,哀嚎一聲:“我要殺了秦英,竟敢壞我名聲!”
俞謹白上下瞄了楊雁回幾眼:“你還知道要名聲?”想想她幹得那些事,“攛掇人和離,闖澡堂,也就不說了,如今還幹起了殺人放火的勾當。”
楊雁回正惱着他的話,卻又見秦英上了馬,向着那位穆公子一拱手,應當是道別了。他騎在馬上,隨行在轎馬一側,護着一干女眷,浩浩蕩蕩去了。
秦明傑仍舊留在原地,指揮滅火。
俞謹白這才拉過楊雁回走了,一路上問過了她放火的火鐮有沒有遺失,又細細叮囑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放火。便是秦英質問,也只說是自己想法子逃出來了,後來起火的事,她並不知曉。
楊雁回哪裡用得着他叮囑這些,道:“便是你不說這些,我也會這樣做。若是秦英敢‘誣賴’我,我就去找忠烈侯幫我做主!”她還沒忘記蕭桐給她的那塊玉佩。其實,她後來又覺得,蕭桐那日大約是一時興起,纔跟她多說了幾句話,說不定回去便忘了她。但只要有蕭桐的話在,秦家若敢“誣賴”她,她就能進侯府求救。蕭桐既能幫秀雲姐說公道話,當然也不會看着她冤死。
俞謹白聽她忽然說起蕭桐,不由笑道:“這倒是是個好主意,你只管去。想來蕭夫人也不會眼睜睜看你含冤莫白的。”他雖未弄明白楊雁回何故踢樹,但云澤雲浩卻幫他打聽來了楊雁回巧遇蕭桐的事。
楊雁回又問起穆公子的事。俞謹白連聲嘆氣:“那位穆衙內也真是奇了,生在讀書人家,偏偏喜歡舞刀弄棒。”
楊雁回不由笑了:“果然和秦英是一路人。”
俞謹白又道:“他喜歡也就罷了,偏偏少年心性,好勇鬥狠,因聽了我的事,便屢次去育嬰堂找我。他當然找不到了,張老先生先是說,育嬰堂沒我這麼個人,可這話實在唬不住人,張老先生只好說,我因好勇鬥狠,被他趕出去了,他也不知我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不想這小子一直賊心不死。”
楊雁回仍又笑道:“這倒是好辦。他若再去找你,你只讓張老先生告訴他,讓他先去跟詹家拳館的大弟子比劃比劃,要是贏了呢,倒也罷了,要是輸了呢,就先回去練好功夫再說。”
俞謹白嘆氣道:“他已贏了。”
竟又是一個少年高手!楊雁回不由讚歎道:“這位穆公子倒是好功夫。”
俞謹白看不得她這樣子,便涼涼道:“你心裡讚歎人家功夫好,人家心裡只當你是個不守規矩的浪蕩女子。唉。”
楊雁回便又惱恨起秦英來:“秦英這個小畜生,明明是他害我,你路過救了我,他還有臉誣陷我不守閨訓不成?”
兩個人一邊說着,又到了德信街上。
楊雁回一眼瞧見楊鴻正揹着小石頭,神色焦急,四處張望。她喜道:“小石頭找回來了。”
話音剛落,人便已奔了過去。每次都是這樣,俞謹白真想拉她回來揍一頓———什麼時候她那丟掉的良心纔會被拾回來?
衆人見楊雁回到了,面上俱生歡喜。楊雁回忙問小石頭:“小傢伙,你跑去哪裡了?害得我們好找。”
一問才知,是跟着一個手推車玩具攤子跑了。那玩具攤子大,將他擋住了,是以,楊鴻回頭時,並未瞧見他。他又只顧着瞧各色玩具,走了一段路,纔想起哥哥姐姐要擔心,忙又回來了。小傢伙反倒抱怨哥哥姐姐讓他久等了。
一時季少棠也回來了,只是身上多了件貂裘。季少棠說是救了個員外的女兒,那女孩兒才五歲大,被家奴抱出來看燈,誰知一個不慎,給弄丟了,小女孩兒不曉事,不知怎地便跌下了河裡。他將人救上來,發現孩子凍得厲害,便將自己的棉袍給她披上,可他自己也是渾身發抖。幸而小女孩兒的家人很快尋來,便送了他一件貂裘。
水邊鬧哄哄的才完了,他又發現不見了楊雁回,因而又一路打聽詢問,可卻無人見過楊雁回蹤影。他心下焦急,只能又回來德信街,遠遠便瞧見楊雁回也回來了。
楊雁回便胡扯了一番話,說什麼,自己因也想去水邊搭救,誰知沒走幾步,鞋子壞了,又不能光着腳,便只好去尋了個商鋪買了一雙棉鞋,誰知出來就不見了季少棠,便也沿街找了一段路,因實在找不到,只得先回來。衆人這才發現,她腳上換了鞋子。便都以爲她二人興許是走岔路了,所以纔沒遇見。
這鬧哄哄的一夜,攪和得衆人都沒有了賞燈的興致,又都累了,便與季少棠告辭離去。楊雁回還特地尋了邢棟甫告別,老先生知她愛讀話本,倒也大方,送了她一套西遊記人物繡像集,說是見面禮。楊雁回喜得什麼似的,連番道謝後,這纔跟隨兄長離去。季少棠依舊留在書鋪幫忙。
翌日,霍志賢被“蒙面義士”當街痛打怒罵,指責他種種不肖行徑之事,以及秦家百年老宅被一場離奇大火毀去之事,已是傳得沸沸揚揚。幸好那場大火裡沒死了人,不過因衆人奔忙中亂擠亂踩,撞傷幾個,也有幾個被火灼傷的,但也都是輕傷。
楊鴻嘆:“昨夜不獨咱們遇見了不如意事呀。”
兩件事都參與其中的楊雁回只是呵呵笑:“惡有惡報!”
早飯時,衆人已退了房,只在客棧一樓大廳中用飯。
坐中多有談起昨夜那兩起事端的。有才去朝陽街瞧了熱鬧的人說,秦家的宅子並未盡毀,雖與宅子相近的商鋪都燒了,整個宅子也毀了十之七八,乍看只剩了殘垣斷壁,其實不然,秦家後花園被損毀得甚少。後園裡有一處秦家大小姐生前住過的繡樓,名曰華庭軒的,因是一處偏僻潮溼之所,又離小湖不遠,竟然完好無損。
楊雁回恨不能撫掌大笑:“老天有眼。”
聽得衆人紛紛側目,楊雁回忙低頭扒飯。
待雁回等人回了青梅村,向父母說起昨夜一場鬧劇,莊氏夫婦、楊氏夫婦都只覺驚心動魄,連說,幸好孩子找回來了。
元宵過後沒幾日,楊鴻便催促弟弟收拾行裝要搬到舅舅家去小住了。
舅舅家屋子多,周遭又沒有他們相熟的夥伴,平日裡無人打擾,正好讀書。再過不到半個月就是縣試了,時間緊迫,要再加把勁了。事情是早說好了的,舅舅舅媽早早就已收拾好了房間,等他兄弟二人過去住呢。
楊鶴覺得大哥的決定很可笑,畢竟青梅村距離縣城也不過就一個多時辰的路途。這架勢,弄得跟千里外的學子上京趕考似的,至於嗎?但這種小事,他決定還是聽大哥的,便利索收拾好了,告別爹孃,和大哥往縣城去了。
哥哥一走,楊雁回頓覺孤孤單單,少了每日裡玩笑之人,只剩一個秋吟每日作伴。
霍志賢並未找過她,衙門裡也沒人來鎖她去,日子平靜的簡直詭異。
楊雁迴心說,自己的運氣竟這麼好?幹了這種事,竟一點麻煩也沒招惹上身!
崔姨媽也很快打發了小廝來家送信,說秦家幾位主子暫且安身在一處別院裡。因奴僕衆多,住不下,便暫時先譴去了好些到莊子上,只待京中收拾齊整了,再叫上來。還說自己仍舊留在秦太太身邊,如今安好,讓他們放心。
秦家此次損失不小,百年老宅毀於一旦,大火起來那日,許多人因驚慌失措,四散奔逃,首飾細軟、箱籠包袱都未來得及收拾,被燒去許多。幸好蘇姨娘將地契、房契、會票、借據、賣身契、各地商鋪賬本等物,悉數帶了出來。是以,秦家要恢復也不難。
一日,閔氏和楊崎俱都不在家,秋吟被楊雁回打發去叫楊鶯來玩,家裡只剩了楊雁回和於媽媽、何嫂子。何媽媽已辭工了。
待於媽媽、何嫂子忙完了前院裡的事,又去了後頭喂牲口、灑掃院落時,外頭忽來了個小廝,在影壁前喊着說,崔媽媽打發他給楊姑娘送東西。
楊雁回隔窗去瞧影壁處,只能看到來人的半幅衣衫,看着裝應是秦家的下等小廝,一張臉卻瞧得不大分明。
楊雁回便出了屋子,往影壁處去了,待看清來人後,她便生生定住了腳步——竟然是秦英!
秦英反手將街門關了,以免楊雁迴向外跑。
楊雁回倒也沒打算跑出去,她決定先發制人,操起靠在牆邊的大掃帚:“你個小王八蛋竟然還敢來我家!那天幸虧我跑得快,不然你們家的火着起來,我就燒死在裡頭了。”說着,便朝秦英打了過去,“可是老天有眼,你們家報應來得快。何嫂……”
秦英躲過她的掃帚,一把捂住她口鼻,將她按在影壁上:“你若真想讓我將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悉數告訴霍侯爺,你就儘管嚷嚷。”
楊雁回愣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兩下,這才明白過秦英話裡的意思。合着這小子上回沒把她賣給霍志賢,不過是拿話嚇唬她的?
不過聽了秦英的威脅,她到底是不敢再折騰了。
秦英這才鬆了手,細細審視她,狐疑問道:“火真不是你放的?”
楊雁回大怒:“無恥之徒,你屢次欺侮我,現在又來栽贓陷害我?我但凡有些手段,八月十六那天就把秦家一把火燒光了!還能容你到元宵節?”看來這小子也怕有人知道他強擄良家女子囚禁於自家柴房之事,因而不敢指證她這個嫌犯,反倒暗地裡尋了她來問。所以說呀,做人還是要明公正道纔好,不然吃了這麼大的虧,都不能隨意對人說。
秦英半信半疑道:“你倒是識趣,沒把元宵節那晚的事說出去。”
廢話,楊雁迴心說,她敢說嗎?跟秦英鬧起來,她還能有好果子吃?別人一查問,還不得牽三扯四說出好些話來?
楊雁回故意扭曲秦英的來意,好笑道:“原來秦公子不是來栽贓陷害我的,是來威脅我不許將你那晚做的惡事告知別人的。你放心,我絕不說。萬一給人知道我好好一個姑娘,竟然被你這麼個臭男人扒了一隻鞋子去,我還做人不做人了!”
秦英給她拿話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後也只得道:“楊姑娘不說出去最好不過了。那晚若非我生了憐香惜玉之心,沒有將你捆得太死,你也不能在火起之前跑出來。大家就算兩清了吧!”
楊雁回巴不得跟他兩清呢,只是罵道:“還不快滾,以後都別來了。我會告訴我娘,往後也不往你們家送魚了。”
秦英給她罵得很惱火,果然這是個鄉野村姑,張口閉口都是些粗俗不堪的罵人話。片刻不想多留,拉開街門又走了。
楊雁回有心叫住這個混蛋,問問他有沒有對穆公子亂說話,但想了想,這事不能直接問秦英,也只得由他去了。
回到屋裡,楊雁回一頭栽在牀上,手心緊緊攥着被子。其實她剛纔心裡很害怕,如果秦英不能被她騙過去,又或者,剛纔有村人經過……
她忽然很想念俞謹白,有他在,她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用怕,剛纔就能直接把秦英抓起來打一頓!
俞謹白爲什麼總那麼神出鬼沒的?難道非要等她再出糗時,他纔會出來看笑話?
唉,元宵節那晚,她不該跑那麼快啊。她應該問他要個住址的。那天晚上亂哄哄的,她根本沒弄清楚俞謹白那個小院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