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府門前的大雪積了好厚一層,年前掛上的燈籠和兩側的石獅子上面都鋪了一張白毯子,硃紅色的大門緊扣,天氣太過寒冷,門房都沒法站到門口看守。
不遠處慢慢擡來一頂淡藍色的轎子,周遭跟着一名小廝和一名丫鬟,轎伕動作麻利,隨着他們的走過,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到了燕府門口,轎子被掀開,丫鬟用脆生生的聲音道:“小姐,到了。”
如玉的素手掀開簾子,在下人伺候下,燕雲旗走下轎子,丫鬟立刻給她披上厚厚的大氅。小廝則機靈地跑去叩門,門房聽得敲門聲,趕緊來看,見是自家管事的小姐回來了,忙行個禮,然後招呼轎伕把轎子擡進來。
燕雲旗提起裙襬,剛踩上臺階,視線裡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她記性極好,觀察力更是敏銳,平時走慣的路總覺得好像多出了什麼。眼睛往四周一瞧,黛眉一蹙,指着某處特別厚的積雪道:“那裡是怎麼回事?”
她站在門口還沒進去,話一問出來,門房的臉立刻就白了:“回小姐,是個蜂巢的相公,昨兒一早就來府前要求見少爺,少爺嫌煩,讓小的們把人給攆出來,可這相公不肯走,下雪後小的們勸他離開,可他非要見少爺一面不可,小的們怕出人命,就去稟報少爺,可少爺、少爺讓小的們不要理會,任由他死活……”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因爲小姐的臉色越來越冷凝。
“去把那人擡進府裡,增光,你立刻去找李大夫來,青奴,你去命人燒些熱水。”燕雲旗淡淡地命令,名叫增光的小廝和喚作青奴的丫鬟立刻領命而去。“你,去把少爺叫來我的書房,我有話說他。”
被點名的門房立刻拔腿就跑,生怕辦事不力。
燕雲旗先是回到自己閨房將衣服換下,先前出去一遭是爲了查探那批草藥的真假,她的手腳都已經凍僵了。這樣的天氣對燕涼的百姓們來說早已習慣,偏得她自小體弱多病,總是受不了。房裡的火盆燒得正旺,燕雲旗草草打理自己一番便去了竹園,那是客人入住的地方,方纔她命人將那凍得半死的人擡進來,也不知還有沒有口氣。
進入竹園的廂房,青奴正指揮着人將其衣服解開用熱水擦身,見燕雲旗來了連忙迎上來:“小姐,您來啦。”
“查出這人叫什麼了嗎?”燕雲旗坐到桌邊,機靈的青奴立刻斟茶,並把暖手的香爐遞過來:“奴婢方纔問過了,這人是城中蜂巢裡的小倌兒,不知道怎麼地跟少爺好上了,結果就一心一意地要從良跟着少爺,可少爺不見他,他就在外面等,不吃不喝的,這才暈倒了。”也就是她家小姐心善,否則他就是凍死也沒人知道。“大家都不知道他叫什麼,興許少爺知道,如果少爺沒忘記的話。”畢竟他碰過的男人女人多的很,說不定今晚睡的姑娘第二天一早就不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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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奴。”
燕雲旗的聲音仍然是淡淡的,但青奴立刻認錯:“奴婢錯了。”
增光帶着李大夫剛好進來,燕雲旗頷首表示打招呼,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着。李大夫很快就替牀上的人兒把過脈,開了藥方,收拾起藥箱,走過來對燕雲旗作揖:“小姐,此人無甚大礙,只是天生體弱,又加久未進食,在雪地裡站了一宿,染了風寒而已,只要細心調理就無礙了。倒是……”
“李大夫有話直說無妨。”燕雲旗輕輕啜了一口茶水,示意青奴將藥方拿走。
“這孩子我見過……”見旁邊的增光瞠大眼,他趕緊解釋:“老朽沒有去過那種地方,只是這孩子經常是遍體鱗傷地被送到我醫館來,所以才比較熟悉,他是個好孩子,叫蓮生,被父親賣進了蜂巢,所以才做了小倌兒。”真是可惜了這麼個好孩子。
燕雲旗點點頭表示瞭解:“增光,替我送李大夫。”
“是小姐。”
青奴貼心地要人在屋裡多加了幾個火盆,正拿着火叉撥弄着裡面的炭,閒不住的小嘴一定要找話說,不然能憋死:“小姐,你說~~~~少爺心裡到底怎麼想的?這是第幾個上門來找的,奴婢都記不得了,他怎麼還不消停會兒啊。”說到燕家不成材的少爺燕徽音,青奴肚子裡的抱怨能念個三天三夜還不帶重複的。忠心護主的她就是看不慣小姐體弱每天卻要處理燕家這麼大的家業,而少爺呢?就知道吃喝玩樂,用的還都是小姐賺來的錢!
屋外北風呼嘯,雪花翻飛,燕雲旗沉默地聽着青奴抱怨,想着燕徽音在書房也算等得夠久了,便起身:“青奴,你隨我去書房。”
“是。小姐,你的暖爐快快快,奴婢給你換一換。”小丫頭嘰嘰喳喳的搶走燕雲旗懷裡的暖爐,又急急忙忙地拿起大氅給她披上,生怕她着了涼,萬一染上風寒可就不好了。
燕雲旗隨意地隔着簾子看了一眼牀上那個躺着未醒的人影,心裡想着該如何打發掉,這種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爲徽音做,雖然不難,但總覺得麻煩,沒個頭似的。
青奴搶先打開書房的門,收起油紙傘,拍了拍身上落的雪,跟在燕雲旗後面走了進去。燕徽音正吊兒郎當地翹着二郎腿坐在主位上,可一看燕雲旗來了,嚇得直挺挺地朝前蹦,雙手侷促地扭在身前,眼睛不敢直視燕雲旗,訥訥地喊了聲姐。
燕雲旗走到桌前坐下,聲音溫和,並無怒意:“坐吧。”
燕徽音乖乖地坐下,可不敢像先前那樣放肆了,雙腿併攏,背脊挺直,垂着腦袋,時而用眼角餘光瞄一下燕雲旗,可她許久也不曾開口說話,燕徽音的心開始七上八下起來,自小他便怕這個同胞姐姐,現在爹孃早已去世,家裡大權都是姐姐做主,他就更怕她了。“姐……你找我來,想跟我說什麼?”
“你不知道我爲何叫你來嗎?”燕雲旗反問。
燕徽音趕緊回想這幾日自己都做了些啥事……也沒捅什麼太大的簍子啊,了不起就是叫人把一個小倌兒丟到雪地裡不……聞不問……不會是這事兒吧?!“姐……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管他是不是這個事兒,總之先認錯絕對是明智的。
正撥弄着火盆的青奴猛地撲哧一笑,燕徽音立刻瞪過去,她連忙笑着擺手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少爺只要這樣一說就證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可他又害怕小姐處罰他,所以一張嘴就先認錯,以此爭取寬大處理。
“我命人將那少年擡入府中,又請了大夫給他診脈,待會兒他醒過來之後,你要當着我的面同他把話說清楚,做得到嗎?”
這種小事,當然——“做得到做得到,謝謝姐,謝謝姐~”話音剛落人就黏了上去,“姐~這個月能再給我多點銀子嗎?我不要求多,一百兩就好了!”
“一百兩?!”燕雲旗還沒來得急回話,青奴就先咋舌了。“少爺,這一百兩可夠一個普通四口人家好幾年的開銷啊!”
“去去去,死丫頭,我又沒跟你說話。”燕徽音對着青奴翻個白眼又做了個鬼臉,回頭仍然死賴住燕雲旗。“姐~~姐~~~你說好不好?好不好??”
燕雲旗慢悠悠地將他的臉推開,眼底有着寵溺,“你先跟那少年把話說清楚,我可以考慮看看。”
一聽到姐姐的回答,燕徽音立馬覺得這事兒有門兒:“行、行,我現在就過去看那小子醒了沒有!”說完拔腿就朝外衝,隔着老遠還在喊:“姐~他要是醒了我叫下人來喊你啊~~~”
“小姐!”青奴放下火鉗走過來,給燕雲旗斟了杯茶水:“不是青奴逾矩,您實在是太寵少爺了!瞧他整日不讀書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您也不管管,還給他那麼多銀子!”她和增光兩個人的月俸加起來,得賺一年纔有一百兩呢,那還是因爲他們跟的是小姐,像是普通下人,還得好幾年!
燕雲旗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翻開賬本,提筆勾畫起來:“徽音很聰明,只是暫時定不下心來,總有一日他能代我扛起燕府的。”
“小姐說什麼哪?”青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老爺臨終前不是讓小姐做燕府的當家的嗎?怎麼會是少爺扛起來?”
燕雲旗但笑不語,沒有應答,只是眼底閃過一抹黯然。
剛看完一本賬簿,增光就氣喘吁吁地跑了來:“小、小姐……少爺、少爺讓我來喊您,說是那小倌兒醒、醒了!呼哧呼哧……”他喘的厲害,青奴連忙倒了杯茶給他,增光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纔好轉一點。“小姐您快去看看,少爺又被纏上了啊!”
燕雲旗放下筆,起身,“走吧。”
到了竹園,隔着老遠就聽到燕徽音大叫放開不要纏着我的聲音,隱隱還有一絲微弱的哭聲,那哭聲真是可憐,燕雲旗的心爲此微微一顫。
房門的打開的,燕徽音正抓着門板,而他的大腿被一個纖弱的少年死死抱着,正鬼哭狼嚎地喊着救命,可那少年只是哭,看着柔柔弱弱的模樣,卻死活不肯放開。
瞧見姐姐來了,燕徽音跟看到救命稻草一樣大叫:“姐!姐快救我啊!!把這個瘋子給我拉開啊啊!”
燕雲旗走到桌邊坐下,美麗的眼睛淡淡地看向那個抱着燕徽音大腿不肯鬆開的少年,話卻是對着燕徽音問的:“你跟他把話說開了?”
“他一醒過來瞅着我就抱着我大腿哭,我哪有時間說嘛!!”提到這個燕徽音可委屈了,他奮力甩甩大腿,可那少年雖然柔弱的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但卻硬是死活抱着不肯放開,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姐!姐!!快救我啊!!!”
增光得到燕雲旗的眼神,立刻上前去,他從小學武,身手敏捷,瞬間將少年從燕徽音身上扒了下來,重得自由的燕徽音立刻跳到燕雲旗身後,緊緊地摟住她的肩膀不肯鬆開:“姐……救命啊,這傻瓜瘋了。”
少年被增光從燕徽音大腿上扒開後,顯得尤爲失魂落魄,他坐在地上,衣衫大開,露出一片雪白的幾乎看得到血管和青筋的胸膛。與此同時,燕雲旗也正慢條斯理地打量着他。少年生得算不得多美,但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睛還有纖巧的五官,使得他像極了一隻惹人憐愛的小兔子,尤其是那雙大眼睛裡閃爍着晶瑩的淚光,始終盯着燕徽音看,好像他是他全部的生命。
“我跟你說,我們真是隻是露水夫妻……我不可能娶你的好不好!”燕徽音抱着姐姐的肩膀對着少年說,緊張地望着,生怕他再撲過來纏住自己。“再說了,你見過男男成親的嗎?!”他只是玩玩,怎麼可能真的娶個男子回家,到時候哪怕姐姐無所謂,墳墓裡的爹孃都會跳出來大罵他是不肖子的好嗎?!
“可,可是……”少年的聲音如同他的人一樣纖細,軟軟的聲音裡像是能擠出水來,可愛極了。“你說過要跟我永遠在一起的……不然你爲什麼不讓我去伺候別人?”
燕徽音對天翻了個大白眼,“我說謊了。”
噗嗤——青奴連忙捂住自己的小嘴,在燕雲旗的視線下咬牙忍住笑意。少爺還是這麼不着調,謊話連篇,也只有單純的小孩纔會被騙。這小倌兒看起來人模人樣的,怎麼會這麼糊塗,誰不知道花心的燕家少爺向來舌燦蓮花,甜言蜜語說出來又不要銀子,怎會吝嗇。
少年的眼神剎那間充斥水汽,可他很是倔強地咬住嘴脣不叫眼淚掉下來,模樣楚楚可憐中又帶着一絲堅強,使得燕雲旗深邃的眸子不覺爲之一動。
燕徽音覺得這人真是忒地認真,煙花之地,逢場作戲,誰會把誰的話當真?恩客來來去去,還不都是一樣。少年的糾纏讓他有些不耐,再一想到弄得連姐姐都知道了,自己若是處理不當,不知道這個月的銀子還能有多少。這麼想來,再一看那少年便愈發覺得厭煩,可顧忌着燕雲旗在,他也不好表現出來,只得勉強軟下聲音,好聲好氣地商量:“喂,我說,你莫哭了,咱們相遇一場,也算是有點緣分,你別再鬧了成麼?”
少年眨巴着大眼看着他,嘴巴抖了那麼兩下,眸底明明是淚,卻強行忍住,燕雲旗看了,心口愈發被撞擊的厲害。她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問:“你這般死纏爛打,是想要錢,還是想怎的?”不待少年回答,她淡淡地將其中要害一一解析。“且不說徽音是否喜愛你,便是喜愛,燕家也不容許傳承香火的少爺弄個小倌兒進門,你雖身在蜂巢,但也應聽說過,燕家家財萬貫,銀子是不缺的,你若是聰明些,應該知道拿了銀子走人,比一文錢沒有被趕出去要好看的多。”茶有些涼了,味道微苦,沒了那沁人心脾的味兒。燕雲旗俯視着地上的少年,他……叫蓮生是嗎?
機靈的青奴立刻換了熱茶過來,小姐身子弱,可得好生注意着。
豈料少年卻搖搖頭,他忍着被羞辱的不堪,眼睛充滿溫軟與愛意的看着燕徽音,好像燕徽音就是他的一切。“我,我不要錢……”他原本不想回答燕徽音之外的人的話,可燕雲旗和他的心上人長得實在是一模一樣,只是她要更瘦弱秀美一些,姐弟倆雖然是同胞,長相也相同,但氣質迥異,一看便知道他們誰是誰了。
聲音小小的,如同蚊吶,可燕雲旗還是聽得清楚。登下她便覺得這少年忒地癡纏不休,又不知回頭與放手,平時的日子必定過得很苦。於是她說出了連自己都覺得不大可能的提議:“那不然,燕府替你贖了身,你自己找個好人家安定下來,這樣又待如何?”
燕徽音一聽姐姐給出了這麼個話兒,登時用力點頭:“好,好!”說完低頭對少年說,“蓮、蓮子……不對,是蓮生,你不是很想從良嗎?還不快謝謝我姐,快啊。”
蓮生臉上露出嚮往之色,但他忐忑地望着燕雲旗好久,才小小聲道:“我不用……我只想要跟徽音少爺在一起。就算他不要我,我也不要拿燕家的銀子,我,我就是喜歡徽音少爺而已,跟銀子沒有關係。”如果讓燕家給自己贖身,那自己的愛情豈不是十分廉價?他不要那樣,他是真心喜歡徽音少爺的。
拿這個天真的孩子沒轍,燕雲旗俯首輕笑,在生意場上打滾久了,自是見過不少風塵男女,可還從沒遇到過像這樣純真的孩子。“也罷,那你就暫時待在燕府好了,等到你的身子養好了,我再命人送你回去。你留下來的日子裡,如若能夠讓徽音回心轉意,那麼到時候徽音只需爲燕家留下子嗣,他的事情我便不再去管了。”她站起身,青奴立刻取來披風爲她繫好。
蓮生小臉一紅,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反倒是燕徽音慘叫一聲,面色發青,五官一垮,就差沒跪地求饒了。他回頭看了看羞紅一張秀氣小臉的蓮生,心裡叫苦不迭。
果然萬花叢中過,傷身了啊~~
三日後:
正在書房看賬本的燕雲旗喝完最後一口茶,突然想起那日的小倌兒,便問一旁伺候着的青奴:“青奴,那個叫蓮生的,身子好了嗎?”
“好了。”青奴有點不屑,“我看是好了,可大夫說沒好。”
這是何意?
知道小姐在問,青奴撇撇嘴道:“小姐你是不知,那小倌兒忒地不知趣,鎮日守在少爺的院落外,也不說話,就在那守着,少爺都被嚇得好幾日不敢從正門走了呢!”到底不是清白人家的,就是這麼不知羞恥。
可燕雲旗卻心底微微一酸,她沒說什麼,只是低下頭繼續看賬本,機靈的青奴察覺到小姐心情不錯,趕緊上來問出自己的不解:“小姐啊,青奴有些地方不懂,小姐可否爲青奴解答?”
“你說。”清清淡淡的聲音,雖然冷了些,卻聽得人無比舒服。
“小姐爲什麼要把那小倌兒留在府中啊?要知道總有些碎嘴的,知道咱們燕府裡有個蜂巢的相公,還不知會怎麼敗壞小姐和少爺的名聲呢!”老爺和夫人去世後,小姐獨自一人撐起龐大的燕府,少爺與小姐一般大,可自小便無比貪玩,府裡的事情更是從不過問,小姐再怎麼精明能幹,也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姑娘,早晚是要嫁人的,這樣整日忙於公事,要怎麼去覓得如意郎君?
增光和青奴私底下不止一次的抱怨過玩世不恭的少爺不懂事,讓小姐鎮日操勞,本來就不是很好的身體變得更差了。可小姐卻毫不在意,似乎是要爲燕府搭上自己的一生一般,這些原本應該是少爺的責任哪!雖然老爺臨終前將燕家大權交給了小姐,在世時也是隻看重小姐,但、但小姐畢竟只是個女兒家,她不能這樣毀了自己的一生呀!
燕雲旗擱下硃砂筆,靜靜地想了下才道:“嘴巴長在外人身上,無所謂長短,更何況……徽音的名聲難不成還會再壞下去嗎?”男女通吃流連花叢毫無責任心的敗家子兒,人們還能傳的更難聽些嗎?“至於那個小倌兒,我只是見他性子純善,又加之一片癡心,若是能讓徽音收心,那便再好不過了。”
“小姐考慮的周到,不過啊,小姐請恕青奴直言,這小倌兒根本不是少爺喜歡的型,而且……少爺現在看到他跟看到鬼似的,避之唯恐不及,又哪裡會爲他收心呢?小姐啊,還是早點把他送走吧,少爺名聲是壞了,可小姐卻是美名讚譽一片,總不好被這小倌兒毀了吧?!”青奴忿忿不平。
這忠心的小丫頭呵!燕雲旗微微一笑,轉移話題:“青奴,秋勉有消息了嗎?這回他出門遲了三日回來,不知爲何?”
“剛剛收到他的飛鴿傳書,說是在路上,很快就能回京了,怎麼了小姐,你還要他去做什麼事嗎?”青奴皺眉,“他應該在小姐身邊保護您纔是,憑增光那三腳貓功夫啊,對付個小毛賊還可以,要真遇到壞人,根本不夠看!”
“青奴!你又在小姐面前講我壞話!”增光正好抱着一摞賬本踏進書房,聽到青奴道自己是非,立刻兇巴巴地吼,轉臉面對燕雲旗時卻又是另一副討好的面孔:“小姐,你可別聽青奴亂說,秋勉教我的功夫我都練得爛熟於心了,雖然比不上他……但一般人可不是我的對手,小姐你一定要相信我呀!”說完用力點頭,首先要自己相信自己,然後才能讓小姐相信自己。
燕雲旗對下人說不上多麼親近,她總是冷冷淡淡的,讓人心生敬畏,但對從小跟在她身邊的青奴增光還有在外面的秋勉,雖然以主僕相稱,但她心裡卻早已將三人當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而這三人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她面前也很是放得開,只是從來不敢越過主僕界限。他們敬她尊她,並且誓死效忠於她,不管燕雲旗活着或是死了,他們的主人都只有她一個。
見小姐笑了,搖搖頭重新看賬本,青奴趁機對增光做個鬼臉,把年紀輕的少年氣得活蹦亂跳。
這時候一切都很美好,很多很多年後,已經老了當上祖母的冬草回想起這一幕都還會落淚。
“小姐,這是城東鋪子裡的,何掌櫃已經都重新校對過一遍了,說是沒問題,但還是要請小姐過目。”增光恭敬地把賬本遞過來。
“放下吧。”燕雲旗想了想,道:“以後城東的鋪子就不用送來了,何掌櫃爲人和善厚道,我想是不會有問題的,倒是青州分莊的怎麼還沒送來?”
燕家家大業大,在全國都有據點,而這據點又分成了以京城燕府爲中心的四個分莊,正好是東南西北。每個分莊都由燕雲旗親自挑人接管,分別收起各地的賬簿並做成冊,於每月的月底快馬送到京城燕府。其他三莊的都已經送到,只有青州分莊還沒消息。
“回小姐,青州分莊已經送到了!”
伴隨着聲若洪鐘的迴應,一個揹着行囊的高大漢子從門外走了進來,“小姐,我順路把青州分莊的帶回來了,還有莊主給您的信,青州鬧了瘟疫,正焦頭爛額呢,所以遲了幾日,衛莊主說等事情告一段落便來京城親自向小姐請罪。”
燕雲旗點點頭:“沒事便好,待會兒讓增光去請大夫來給你把把脈,看看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多謝小姐關心!”秋勉笑着應了下來。“小姐,您要我辦的事我都辦好啦!”說完拍了拍行囊,“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小姐要找的。”
增光和青奴好奇地伸長脖子看,見秋勉只是拿出一本書,頓時都露出失望的神色。燕雲旗看見了,忍不住莞爾:“我讓秋勉給你們帶了些禮物,增光,你去請大夫,青奴,去讓下人準備熱水給秋勉梳洗,然後再問他要。”
“多謝小姐~!”兩人歡天喜地的去了,還一路拌嘴。
見青奴和增光走遠,秋勉走上前問:“小姐,您讓我找的這書真的有用嗎?”
燕雲旗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有方法,總比無能爲力好。”
秋勉不再講話,安靜地站到一邊,心裡百感交集,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下午難得清閒,在府裡花園賞花的時候卻意外見到了蓮生。
荷花早就謝了,梅花倒是開的燦爛,枝頭怒放,春意十足。春天很快就要來了,積雪都已經開始融化,太陽似乎也暖了些。
燕雲旗不知道這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的——昨兒個明明才下一場大雪,年關將近,瑞雪兆豐年,來年又是個好兆頭。過了今年,她就十七歲了,也不知道夠不夠時間把徽音調|教上手,燕家的產業她一個人實在是忙不來,雖然現在還遊刃有餘,但總有不堪重負的一天,徽音若是能乖乖受教,她也能輕鬆些,不用這麼忙了。
蓮生也瞧見了她,怯生生的小少年走過來行禮,聲如蚊訥的叫了聲小姐。
燕雲旗倒是難得的和顏悅色:“坐罷。”示意青奴看座。青奴心裡不鬱,她向來不喜歡燕徽音,覺得他太浪蕩輕浮,又不知體諒小姐,所以對於他的那些紅粉藍顏知己也都看不順眼。如今這蓮生忒地不知好歹,不僅在燕府住了下來,還奢望能跟少爺在一起,完全不顧少爺和燕府以及小姐的名聲,她沒衝上去趕人就不錯了!
也就是小姐性子好,有容人的雅量,換作是她呀,早揮舞掃帚攆人了!
啪的一聲拍石凳,拍的手掌生疼還要表現出一副鼻孔看人的樣兒:“蓮公子請坐。”一個小倌兒也好意思叫蓮,別侮辱他們家小姐最愛的花了!
蓮生小臉羞紅,有點膽怯地看了青奴一眼——她不喜歡他,他知道,只是不知爲什麼:“謝謝姑娘……姑娘叫我蓮生就好了。”他哪有資格被稱作公子。
這謙卑的態度讓原本想給他來個下馬威的卻沒愣了一下,隨即抿抿嘴退開,她這人刀子嘴豆腐心,人家都好言好語畢恭畢敬了,她總不能衝上去指着人鼻子罵吧?那到時候別說小姐,就連增光都會嘲笑自己的了。
燕雲旗沒有說話,只是喝着熱茶,她靜靜地望着枯萎的荷花池,心底有些嘆息,眸子裡透出遺憾的色彩來。
蓮生察覺到了,可以看得出來他很是不安——曾幾何時他跟燕雲旗這樣的大人物坐在一起過?因爲過分瘦弱,所以在蜂巢裡他的生意並不多,不過這樣也好,即使過的寒酸了點兒,好歹還能保留些許尊嚴。“小、小姐……”見燕雲旗把視線投過來,他竟被嚇得一激靈,然後把自己想要說的話給忘記了!
燕雲旗忍不住掩嘴而笑,風雅至極。蓮生看着那與自己心愛之人如出一轍的笑容,不由得癡了,還是青奴狠狠咳嗽了兩聲才讓他回過神。這一回神,也想起先前想說什麼了:“小姐若是不嫌棄,能否把這池菡萏交由蓮生照料?”小姐救了自己,這已是天大的恩澤,現在自己又住在燕府,可若是什麼都不做當名食客,良心也難安。
“你懂養花?”燕雲旗打量了他一番,這小小少年,看起來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荏荏弱弱的,能照料好這一大池的荷花嗎?
“蓮生略通一二,在未落風塵前,家裡是賣花的,蓮生跟着爹孃學了不少。”只是後來爹孃病重而死,家裡的銀兩都拿去安葬兩位老人家了,他才被叔嬸賣到蜂巢,算來,到如今亦有九年之久。
望着遠處的花,燕雲旗點頭道:“如此甚好,府裡便不必再請師傅了,以後這些事情便交給蓮生吧。”
青奴應是。
蒼白的俊臉流露出些許的紅潤,蓮生顯然很高興,他緊緊絞扭着雙手,雖然嘴巴抿着笑的很含蓄,但看得出來他的興奮和愉悅。
不知爲何,見他開心,燕雲旗也覺得心底似乎有水溫軟的滑過,蕩起漣漪一片。她微微一笑,掩住心底悸動,只覺得自己十六歲了才動凡心,還是對着這麼個身世曲折坎坷的孩子。更何況……他喜歡的還是自己的胞弟。
真是太荒謬了。
茶水快涼了,青奴連忙吩咐下人換掉,燕雲旗眺望着遠方,她其實很少有這樣悠閒的時刻,因爲燕徽音總是無時無刻不在給她惹麻煩,有無數的爛攤子等着她去收拾,所以偶爾這樣的閒暇時光都成了奢求。平時她都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待着,但今兒身邊多了個清秀少年,卻也不覺得違和或是哪裡不對,心裡……甚至還有不少喜悅。
這種喜悅所爲何來?他是胞弟的情人哪!她若是有些理智,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哪怕是她自身的原則與脾性,蓮生也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對燕雲旗來說,兩情相悅纔是最重要的。她這一輩子都獻給了燕家,而這一輩子正在無休止的延長。蓮生是她目前爲止第一個心動的男子,但偏偏這男子卻有着龍陽之癖,豈不讓人尷尬。
這種好感是不對的,應該馬上掐斷纔是。
燕雲旗是個冷靜至極的人,但對於感情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所以難免有些措手不及。她握着茶杯,心裡天旋地轉一番,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連語氣都沒有絲毫改變。若是不會讀心術的人,那是萬萬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的。
起身,青奴立刻拿過大氅將她蓋住,蓮生見燕雲旗要走了,連忙起身行禮:“蓮生送小姐。”
微微點下頭:“不必了。”
腳步依然悠閒自得,心底卻已想的太遠。府裡的雪掃的乾乾淨淨,踩了一路也不會把繡鞋弄髒。燕雲旗心裡有事,卻不知從哪裡抽絲剝繭,她習慣了什麼事情都自己一個人解決,哪怕遇到攔路虎也絕不向旁人求助。事實上,她能向誰求助呢?誰能比她更聰明,誰能幫得上忙,能爲她解答疑惑?
也罷,暫時也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日後再想也不遲。再散會兒步吧,散完步便回房去小憩一會兒,她昨夜睡得並不好,外面的風太大了,她在閨房隔着個偏廳都聽得着。
年關將近,很多事情都需要立刻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