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不知道麒麟山在哪裡, 周遭問了一圈,若有人勉強記起什麼的,就說是個熟悉的地方, 但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個所以然。
只靠着血脈裡隱藏的麒麟血, 某個瞬間會在體內隱隱響應來自遠方的號召, 冥冥之中帶領她前往另一個地方, 沈璧一路就順着這個號召跋山涉水, 她心存僥倖,希冀葉明遠還活着。
然而在路上,她還得知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禮部尚書的兒子即將欽定爲鎮北大將軍, 來年將參與北戎大戰。
而記憶中被迫參戰的沈澤,則退居二線, 被特許全族告老還鄉, 回到瀘州頤養天年。
她不知中間發生了什麼變故, 讓皇帝放了沈家這顆足以掣肘敵國數十載的戰北巨鱷,只隱隱察覺與葉明遠有關, 若爲着保她一家安穩而忤逆了聖意,這個人情,沈璧是還不清了。
那她之前做的又算什麼?想起之前爲了保衛家族,抵禦外敵,不惜做出的傷人種種, 就這樣被葉明遠不準痕跡的爲她擋了去, 那她從頭到尾處心積慮做的, 看起來簡直是個笑話。
沒有葉明遠, 她什麼都不是。
得到這個消息, 沈璧哭笑不得,難以釋懷。內心深處的無奈, 痛楚,愧罪幾乎一觸即發,餘生是快活不起來了,若葉明遠爲着她假死的事再搭上一條性命,那她這輩子都別想安生。
想起上輩子他對她若有今世半分,也不至讓她心寒到出此下策,究竟是他做得太狠,還是她錯得離譜,不得而知,前世林林總總,今世跌跌撞撞,早已失去了掌控,她不想再追究,也清算不了兩人是是而非,總覺得其中看似順理成章,過程銜接得天衣無縫,結局又巧得恰到好處,總有人事先在一切發生之前部署妥當,好像提前就知道結局一樣,她以爲只有自己在孤軍奮戰,沒想到葉明遠卻事事洞察先機,是機緣,還是預謀?
她心裡存有太多疑惑,只想找到葉明遠,好好的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葉明遠會活着吧?不,他還活着,他那麼要強的人,心繫家族,責無旁貸,怎麼會因爲一個女人想不開。
沈璧搖搖頭,拋開不好的念向。
若死了呢?她也不知自己會變成什麼樣,也不敢往下想。
她也曾經想過來去找曾醒問個清楚,原本吞了黃瓶中的藥,是爲了暗度陳倉,逃離侯府,她從沒想過要偷走葉明遠畢生修爲,即便曾醒爲了讓她動心計策,再三提醒她,葉明遠會爲了救她搭上畢生修爲,到那時既得了功力,又可以逃離侯府,不兩全其美嗎?
她是動過心思,可人行事再怎麼顧惜家族,也不能做這樣下三濫的勾當,她抱過僥倖,想着一覺醒來,大家相安無事,她則逃出生天,從此兩不相問。
可甦醒以後,卻正中了曾醒下懷。
我們都利用了葉明遠,都是罪人!一個也跑不掉!
她心裡一再這麼提醒自己。
曾醒還能爲着什麼?爲着折腕之恨,爲着苦練終生也不及葉明遠分毫修爲的嫉恨,這些想也知道的陳詞濫調,隨意編造些都覺得痛恨,便連聽的必要都沒有。
人就是這樣,每每塵埃落定的時候,過程往往就不那麼想追究了。
走了幾天,終是到了目的地,麒麟山是一條長長的山脈,縱橫南北,陡峭而炎熱山峰坐落幾個活火山,偶爾會噴薄火舌,岩漿四溢,像極了人間地獄。
沈璧以爲要得一番功夫,才能得以見到麒麟真面目,可纔剛到山腰,就見天邊化出麒麟雲霧,那是麒麟幻像,他吞雲吐霧,發出冥冥之音,沈璧,到這裡來,到這裡……
聲音似遠似近,悠遠綿長,明明從未見過,可這聲音好像在夢裡聽過,一路指引沈璧到了一處桃園林中。
與園外不同,這裡氣候如春,種了許多桃樹,粉色花瓣在園林裡四處紛飛,不像外邊的阿鼻地獄,倒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
麒麟獸趴在一處歪脖子桃樹,長長的眼睫上綴着煙霧,帶着莫須有的語調說道:“你來了。”
像早就料到她會來到這裡一般,又像早就知道有她這麼一個人。
“你……認得我?”沈璧疑惑地擡頭看着他,麒麟碩大無比,火團繞身,身形像獅,一語不發地垂眸凝視着她。
過不久,才聽他說:“怎麼不認得,你身上不還留着我的血嗎?”
沈璧如醍醐灌頂,難道沈家與麒麟確有淵源?
她詫異地問道:“可我不記得,你能告訴我嗎?”
麒麟耐着性子,吐出一團煙霧,說道:“若要真說起來,你大概也不信,倒不如我先問問你,你來做什麼了?”
沈璧把來意告訴了麒麟,麒麟好像看透了一切。還沒等她說完,就打斷道:“哦,我知道你說的那個人,他從前來找過我兩次,可這一次我也無能爲力。”
沈璧不安地問道:“那,那他還活着嗎?”
麒麟眸中出現異樣的神色,帶着詭秘的口吻說道:“還活着,卻也跟死了一樣。”
沈璧的心被擰成一團,不知所措。
“別急,我帶你去看看,你便知道了。”
沈璧將信將疑地跟着麒麟來到一處刻得有八卦陣的石臺上,而葉明遠就躺在石陣中央,他着了一身紅衣,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沈璧抑制不住心中激躍,連忙跑到他身邊,拉扯他的衣襟大聲叫道:“葉明遠!你醒醒!”可叫了半天,也不見葉明遠甦醒過來,她摸着葉明遠冰冷的手心,可鼻息是在的啊!她着急地問麒麟,“他究竟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麒麟打量着葉明遠,搖搖頭:“他半個月前過來求我,復活一女子,說那女子對他來說,比命還重要。”
沈璧雙眸微顫,怔怔看着葉明遠,雙手握緊拳頭,那是支撐她的最後力量。
麒麟接着又說:“可我已經破了兩次例,怎麼又能再答應他,便以女子肉身已焚燬,神形已滅,無法再做重生之法門做藉口,拒絕了他。”
沈璧聽得無所適從,復活了兩次?她驚得說不出話,麒麟見她惶惑,接連把葉明遠前兩世做的,都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沈璧,麒麟的聲音像暮靄晨鐘,低沉冗長,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事,怎麼聽得如此不詳實,可沈璧信了。
夕陽染血了一般,她彷彿看到了葉明遠幾次三番幾乎絕望地站在這冰冷的石臺上,用盡氣力涼尖刀插入懷中,用滾燙的血液重塑她的生命。
一定很痛吧。
沈璧只覺渾身血脈凝固了,她呆愣看着一旁躺着的葉明遠,他像睡着了,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安安靜靜的,彷彿從沒沾惹世間塵埃。
沈璧不知哭了多久,總覺時光凝結了,試圖擠出眼淚,可她又怎麼有臉哭呢,無數次無力地對着蒼茫大地歇斯底里叫着,喊着:“你撒謊,都是假的,假的!”
她怎麼能面對這樣的葉明遠,面對這樣的自己,她痛恨眼前發生所有的一切,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傻瓜。
然而哭,終是世間最沉痛,無力的表達。
哭得累了,乏了,總是要想辦法料理後事。
“該怎麼樣才能喚醒他?”沈璧嘶啞地問道。
麒麟說,當他得知沈璧與世長辭,復活無望,就求麒麟爲了編造了一個夢境,夢裡他們共諧連理,生了娃娃,白頭相伴,共度一生。
聽罷,她擦乾眼淚,端端跪坐在他身前,就好像剛纔什麼也沒發生,對麒麟說,“要怎麼做,才能回到從前。”
就像說着家常一般,稀鬆平常。
“你有沒有想過,就算重生千次,百次,結局還是一樣。”麒麟說道,帶着一種莫名的哀嘆。
沈璧卻說:“哪怕就剩下一天,只要能彌補分毫,也值得了。拿十年壽命換給你罷,這一世的記憶是怎麼也不能給你了。”
麒麟說:“你哪裡還有什麼壽命?都是葉侯拿了自己的,換成你的罷了,不管重生幾世,你就只能活到十七歲。”
“算起來,還有一年,你就行行好,順走我一年壽命,換我們來世相遇,求你了,這是我第一次求你,不算破例。”
麒麟唉了一聲,世間種種貪嗔癡,是它得意不滅的源泉,他啃食人類意念,執着才得意生存,如此美味,享用起來應該是高興纔對,卻無奈對這雙戀人一次次惋惜不捨。
麒麟告訴了她血祭之法,“我不要你的壽命,只需要你用麒麟血生祭,你便能把麒麟之氣還給我,但是你將永生永世墮入輪迴,永世不得前往西方極樂,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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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璧點點頭,她緩緩拿出匕首,驀地跪在祭壇陣中央,夕陽印着她的眉眼,夾雜了許多悲切,甚至喜悅,她擡手舉起匕首,銀色的光芒印在葉明遠蒼白的臉上,周遭沒了聲響,沈璧看了葉明遠一眼,隨即笑了笑,忽的把匕首刺入腹中。
“啊!”她吐出幾口鮮血,濺在了葉明遠紅色的喜服上,她一直不明白,爲什麼醒來的時候也是一身紅裝。直到找到葉明遠才發現,原來葉明遠是想娶她,等她睜開眼就與她拜堂成親,可她終是沒等到。
對不起,這一世,是我害了你。下一世,換我來找你,你等等我,好不好?
血色順着指縫流入祭壇八卦陣中,石臺轉動,掀起一陣颶風席捲涌入天際。
周遭景像開始逐漸扭曲。
原來,刀尖刺入腹中是那麼痛,可比起他兩世以命相抵又算得了什麼呢?
沈璧試圖撫上他的臉,可興許被時空扭轉的力量迷惑了眼睛,葉明遠的臉越發的模糊,她好像看到他的須臾夢境,夢裡他們分分合合,拜堂成親,有了孩子,白頭到老。
真的很美。
隨即,他們紛紛被捲入一片黑暗裡,就在被吞噬的最後一刻,她分明看他發紺的嘴脣上下開合,他分明是睡着的模樣,卻不安似的叫了聲,沈璧……
這是他最後言語。
再次醒來時,沈璧如願回到了十五歲,阿阮在眼前晃盪,左右問她怎麼了?
沈璧只覺耳邊轟鳴,她遲疑捂住耳朵,腦中閃過與麒麟相遇的場景,不是,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然後這一世,她卻一點餘地也沒留,憑藉葉明遠上輩子教她的,就把辛二孃的把柄給拿住,三兩下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趕到山頭寺廟做了姑子,亦桃不捨她娘一人青燈古佛,便也隨了去,沒了與沈烈交好的機會,自然也不用她費心把沈烈送到軍營裡歷練,沈烈自小好吃喝,毛還沒長全,就被鼓搗去遨遊四海,沈夫人見兒女雙雙安好,沒了辛二孃加害,也身體康健。
可阿阮還是被沈璧譴走了,因着她這一世還是被人脅迫選擇背棄了她,可臨走時沈璧給了十足體面,叫人給她製備了嫁妝,旁人問起,就說姑娘大了,得回去成家,不讓欺主的名聲伴隨她左右。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可沈璧日月期盼着,她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待葉明遠上門提親,她回想上輩子,上上輩子,躲在屏風後偷偷看他的模樣,模模糊糊過了那麼久,卻像昨天發生的事一般。
她依然翹首以盼,即便已經發生了千百回。
然而等到了她十六歲開春也不見那人的影子,別說侯府提親,連個侯府家丁也沒見到。
葉明遠怎麼了,怎麼還不來提親?
她忐忑不安地倚在門檻上看着侯府方向,這一世她沒有修煉武力,因爲上一世葉明遠讓她知道,武力在謀略面前,算不了什麼,然而武力能給她跳出將軍府的本事,這一世是真的沒有了,她只能等待。
卻等來一個讓她震驚的消息。
葉明遠要成親了,皇帝下旨,讓他與禮部尚書的女兒結爲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