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我寄情心與明月(七)
沈璧只覺天旋地轉,身體虛浮,跌進無盡虛空中,隱約瞥見黑衣人的眼眸,彷彿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就在神志即將滑入混沌時,隱約聞到一絲熟悉的氣息。
沉香?
她記得沉香閣是母親請了宮中的師傅,尋遍大江南北上等百年沉香木所造,父親還怨母親鋪張浪費,怕被人尋了由頭參上一本,自己私底下卻沒少掏腰包請人打點。
閣樓裡清香沁脾,終年溫暖如春,沈烈就住在那裡,日夜氤氳在沉香木的氣息中,常被她笑話做女娃娃,不,連女娃娃氣味都沒有沈烈身上的沉香濃烈,所以她最熟悉不過。
是沉香閣的味道?
沈璧無暇思忖,漸漸失去意識,再次睜開眼已經是四日後了,她聽見有人叫喚她。
“沈璧!醒醒!”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沈璧緩緩睜開眼,樹葉凋零,金黃色的杏樹鋪了一地,第一個闖入視線的男人是他。
“葉明啓?”她看不真切,忽的坐起身來,不可思議地輕拍那人的臉頰。
直挺的鼻子,微微帶了點駝峰,鼻尖還有一顆湊上去纔看得清的淺痣,眼睛小了些,笑起來的時候眯成一條縫,露出尖尖的虎牙。
是葉明啓沒錯。
“你是葉明啓?”沈璧被老翁幻術騙得不清,再三問道。
“我不是葉明啓難道你是?怎麼了,跟不認識我似的。”那人拿下她不安分的手。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沈璧想了想,“嗯……你最拿手的菜是什麼?”
那人笑開了嘴:“不就是小雞燉蘑菇,你若想吃,我待會給你做。”
沈璧瞪大眼睛:“我真以爲你死了。”
“你才死……了呢。”見她忽的抱上來,葉明啓目瞪口呆。
沈璧顧不得許多,此刻,死裡逃生的驚喜淹沒了所有,葉明啓在這條孤獨的路上,給了她僅有的陪伴,她死過,知道失去與被失去的痛苦,當她知道他還活着的時候,內心有什麼地方好像鬆動了。
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葉明啓不知發生了什麼,僵硬地輕拍她的後背,像哄孩子一樣,“好了好了,我這還不是好好的,你看你平時一點好臉色都不給我,這麼突然投懷送抱,這下終於知道我的好,終於肯正眼瞧瞧我了。”說到動人處,連葉明啓都被自己感動了,那樣子就像得了便宜還賣乖似的,一副以後你得好好珍惜我的模樣,氣得沈璧白了他一眼,忽然覺得舉止失態,便立馬推開了他,“瞧你那點出息。”
沈璧問他,那日與她失散後到哪裡去了。
葉明啓卻說:“ 那日與你失散,我便一直在原地等你回頭尋我,等了半天沒人,就跟着你的蹤跡找,找了很久都不見你,直到四天前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迷失森林不見了,周圍一片荒蕪,我就回老翁茅舍找你,誰知道茅舍也不見了,問了村裡的人,誰也沒見過這老翁,我又折返回來碰碰運氣,結果就見你被馬匹馱了回來。”
“你的意思是說,你一直都在原地,但從未見過我?”葉明啓點點頭,沈璧想了想,興許迷失森林也好,茅舍也好,都是老翁的幻術,這世上真有那麼神奇的秘術?
“那你這些天都去哪兒了?”葉明啓同樣問道,沈璧把這些天的奇遇都告訴了葉明啓,葉明啓聽後瞠目結舌,終於知道再次相見,沈璧爲什麼像見了鬼一樣。
“看來小爺在你心裡還是有那麼兩畝三分地的。”葉明啓不由點點頭,心裡很是得意。
沈璧無奈,本來還好奇爲什麼老翁最後放過了自己,最後那個黑衣人又是誰,是他救了她?這些謎團也未可知。
聽聞自己已經睡了兩天,便立馬驚覺察看身上的羊皮卷和獸皮還在不在,幸好還揣在懷裡,便顧不得許多,起身催促葉明啓上路。
一路上楓葉似火,沈璧白衣紛飛,馬躍千里,塵土飛揚,葉明啓知道沈璧定不會與他同騎一匹馬,便輕功騰飛一路上飛下揚,踏風相隨,兩人與秋色相伴,日夜千里,不停不休。
自打知道他“死而復生”後,沈璧變對他不同了,平日素來冷冰冰的沈璧,時不時地會露出“破冰”的端倪,至少葉明啓是這樣想的。
那天路上,葉明啓偶爾找到溪水便用水囊蓄滿,遞給沈璧,沈璧仰頭痛飲,喝完又遞給葉明啓,讓他也喝一點。葉明啓不可思議地看看水囊,上面有沈璧剛喝過溢出的水漬,他抿了抿乾澀的嘴脣,小心附上去喝了小口。
“甜吧?”沈璧問道。
“甜。”葉明啓笑了笑。
沈璧也笑了,多年以後,葉明啓記得這是沈璧第一次衝他微笑,溪水裡的波光倒影在她的眉間,是除了孃親外,天地間獨一抹的絕色,豔極。
不能同騎一匹馬,那便同飲一壺水吧。
沈璧可不知道他的花花腸子,在軍營裡待慣了,和父親兄弟喝水從來不分彼此,只是葉明啓這個毛頭小子身上,她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是她的弟弟,沈烈。
一路上沈璧感慨如若不是那羣螢火蟲,她也不可能走出迷失森林,還算她運氣好,偏給遇上了,葉明啓卻奇了怪。
“不可能啊。”葉明啓說。
“什麼不可能?”沈璧瞪着眼睛。
“秋末了,哪來的螢火蟲啊。”葉明啓思忖道。
…………………………
夜幕降臨,沉香閣靜謐如初。
旭風躺在牀上靜默祈求上天,侯爺儘快回來,再不回來便穿幫了。興許是心誠則靈,子時,一黑影悄無聲息回來沉香閣,旭風看清那人,連忙從牀上起身。
“主上!”旭風單膝下跪。
黑衣人扯開臉上的黑布,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容,旭風低頭,他家侯爺葉明遠終於回來了。
“起來吧。”葉明遠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問道:“可有人出入?”
旭風回答:“二房拿來蔘湯,被禁衛軍打發走了,齊太醫的小廝送來了藥,我便譴人中途攔截,叫了自己人端進來,無人發現主上失蹤。”
葉明遠點點頭,吞了一口茶,盡是苦澀,“外邊有沒有風聲?”
“回主上,胡嚴海一黨託人打聽您的病症,齊太醫嘴嚴,不曾透露分毫,隔天徐志達暗裡求見了淑妃娘娘。”
“淑妃?所爲何事?”葉明遠眯眼問道。
“屬下不知。”
葉明遠冷笑,說:“繼續往外放消息,傳我命不久矣,傳我病弱膏肓。”
旭風遲疑,隨即立馬應承下來。
“你再去幫我辦件事。”葉明遠斜倚在桌上,眉間盡是慵懶,“神龍山龍吟谷瀑布底下綁了一白髮老翁,你且把他放下來送回西域。”說罷便要讓旭風退下,上牀歇息。
旭風不解:“主上,那人是?”
“我師兄,曾醒。”他淡淡答道。
“可有活口?”旭風小心問道。
“死不了。”葉明遠漫不經心道:“折了隻手而已。”
“諾。”旭風正要退下,卻見葉明遠肩上有螢黃色的反光的東西。
“主上,您的肩上……”沾了熒光粉,像是山裡的螢火蟲沾染上的。
葉明遠看了一眼,不以爲意,輕輕拍了拍,螢黃色碎屑飄落秋風,隨夜色漸漸掩去浮光。